
作者尹玉峰系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
涧水河春事
第四章第二节(总第23节)
山村的夜晚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有偶尔的虫鸣和远处涧小河的流水声打破这份宁静。夜风带着白天积攒的热气,从山谷军用帐篷那边飘来的吉他旋律像一缕清泉,在山间流淌。林松岭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他弹的是《爱的罗曼史》,那旋律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澈动人。
赵麻杆儿蹲在自家石头墙根下,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吹着那把豁了口的破唢呐。他把《纤夫的爱》吹得七扭八歪,高音处像驴叫,低音处像牛哞,惊得老槐树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起一片。
"他显摆他那洋玩意儿,肯定是在勾引我的云秀!"赵麻杆儿的唢呐突然拔了个尖厉的颤音。他家的小黄狗"嗷"地蹿进柴火堆,撞翻了晾辣椒的竹筛子,红艳艳的干辣椒滚了满院。
吉他声忽然停了。赵麻杆儿却越吹越来劲,唢呐声像锯木头似的撕扯着夜色。隔壁张婶家的老母鸡惊得"咯咯"直叫,扑腾着翅膀从鸡窝里飞出来,一头撞进晒着的被单里。对门李叔趿拉着布鞋冲出门,举着扫帚骂:"赵麻杆儿!你狗日的再吹,老子把你那破铜烂铁塞你屁眼里!"
赵麻杆儿见状,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核桃,唢呐突然转调吹起了《哀乐》。赵麻杆儿把《哀乐》吹得跑调又凄厉刺耳,活像一百只野猫在半夜嚎丧。村头老槐树下的乘凉人群"哗啦"一下全站起来了,王老汉的紫砂茶壶"啪嚓"摔在青石板上。
"作死啊!"张屠户拎着杀猪刀就冲过来,刀面在月光下泛着寒光,"老子今儿非把你那破唢呐剁了喂狗!"
赵麻杆儿气得鼻孔冒烟,正要再吹,突然被自家小黄狗叼住了裤腿。那狗"呜呜"叫着往后拽,尾巴摇得像风车。
赵麻杆儿刚要骂街,突然脚下一滑——满地干辣椒不知被谁泼了水,他四仰八叉摔进辣椒堆里,辣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活像戏台上的丑角。
赵驼子跑出来直跺脚,”愁死人了,这个没出息的玩意儿!“
赵麻杆儿的妹妹赵泼儿在屋子里跑出来咯地笑,”好玩好玩!”
云功德家的小院里,刚吃完头伏饺子的妻子小桃早早躺在了炕上。土炕被白天的太阳晒得温热,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云丫丫蜷缩在炕角,小脸被月光映得发亮,已经熟睡。小桃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凿石声,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你那玩意什么时候能行事儿?"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女儿,"都凿这么多年了,连个车轱辘都过不去,村里人都说你是疯子。"
云功德坐在炕沿上,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钢钎上的凹痕。他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只是默默起身,拿起放在门后的锤子和另一根钢钎,推门走了出去。
小桃听着丈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突然坐起身来。月光透过白窗帘,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的脑海里忽然涌现出那个雨天,杨百万借着酒劲把她堵在仓房里的情形——那双粗糙的大手欲施性侵,那股混合着烟和酒的臭味,还有那句"云功德的家伙事儿不行了,我行!云祥福的‘狐仙门前过,无喜必有祸;屋檐挂苞米,栓绳取红色;红色喜事多,一喜冲百厄!’还有赵驼子的双联璧更神奇!“小桃顺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一想起这些,她的眼睛立刻湿润了,泪水在月光下闪烁。
云功德又来到了卧牛石砬幽谷。这里是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的地方。月光下,那块巨大的卧牛石像一头沉睡的野兽,横亘在出村的必经之路上。他举起钢钎,锤子落下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蓝布褂子,顺着脸颊流下,和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混在一起。
"快了,就快了..."云功德喃喃自语,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他想起了去年冬天,村里张会计的儿子发高烧,因为路不通耽误了送医,最后落下了脑膜炎的后遗症;想起了前年秋天,乡亲们辛辛苦苦种的山货因为运不出去,眼睁睁看着烂在地里...
赵驼子家的大院里,刚吃完饺子的赵驼子打着饱嗝走出西屋。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凿石声,眯起眼睛向云功德家的方向望了望,嘴角露出一丝谲诡的笑容。
"这个倔驴..."赵驼子嘟囔着,抬脚想往那边走,却又犹豫了。他想起白天和云祥福的谈话,还有那个"从长计议",最终摇摇头,转身准备回屋。就在这时,他看见云祥福心事重重地向他家走来,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赵驼子眼睛一亮,迎了上去:"老云大哥,这么晚了还过来?"
云祥福勉强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更深:"老弟,那事儿...我考虑好了。"
赵驼子拍拍他的肩膀:"进屋说,进屋说。"
东屋里,赵泼儿正趴在窗户边偷看。见云祥福进了院子,慌忙关灯装睡,耳朵却竖得老高。
西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云祥福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赵驼子接过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又从炕柜里拿出另一张纸。
"老云啊,你放心,我赵驼子说话算话。"赵驼子压低声音,"秀儿嫁到我们家,亏待不了她。麻杆儿虽然有点愣,但心眼实在,又有手艺..."
云祥福的手微微发抖:"老弟,秀儿性子倔,这事儿...我怕她..."
"哎!"赵驼子一摆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再说了,你不是急着撮合用臭头的好事儿吗?"
云祥福沉默了良久,"我...我按手印。"云祥福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赵驼子赶紧拿出印泥。当云祥福的大拇指按在纸上的那一刻,一滴眼泪"啪"地落在纸上。赵驼子只顾高兴,没有注意云祥福的表情,乐呵呵地说:"老云啊,别太激动了,好日子在后面呢!"
送走云祥福后,赵驼子站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盘算着:等云秀成了自家媳妇,那村小学后面的那块地...正想着,村支书李建国走了过来。
"老赵,到你家屋子里去,有事谈一谈。"李建国脸色不太好看。
与此同时,村小学的教师办公室里,云秀正在批改作业。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蓝布裙,乌黑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桌上摆着一个电热锅,里面煮着饺子,热气腾腾。
"姐,我作业写完了。"十二岁的云娜放下铅笔,揉了揉眼睛。
云秀抬头笑了笑:"饿了吧?饺子马上就好。"她看了看窗外,发现学校的齐老师正在外面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走,咱们给林教授送饺子去。"云秀把饺子装进饭盒,拉着云娜的手走出办公室。
夜晚的村路并不好走,姐妹俩小心翼翼地前行。路过张寡妇的小卖店时,店外借着灯光,杨百万和一伙山民正在推牌九,吆五喝六的声音传得老远。
张寡妇的女儿张红正坐在门口嗑瓜子,看见云秀走过来,心里顿时不爽,"咳!"张红故意大声咳嗽,还翻了个白眼。
云秀没有理会,倒是把正在算账的张寡妇吓了一跳。她抬头看了看云秀的背影,又低头继续拨弄算盘,嘴里却念叨着:"赵驼子什么意思啊,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就是把老娘我晾到一边吗?"
张红回头:"妈你喃喃啥呢?你说我和赵麻杆儿的事儿能成吗?"
张寡妇一怔,莫名其妙地说:"从长计议。"
赵驼子的西屋里,村支书李建国显得很激动:"这些日子你竟搞些什么名堂,还像个曾经的村干部吗?云功德这样的人,我们得支持!"
赵驼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没劲,没劲,政府不支持,我们算个屌!"
"政府有政府的安排,"李建国拍着桌子,"俺们村落太小,前些年你当村长的时候,乡里要求并村,你硬是扛着不让并,如果并了,发展的机会不就多了吗?你呀,心里就念着你的小九九!"
这时,东屋传来赵麻杆儿烦躁的声音:"还让人睡觉不,凿石头的,弹破琴的,大声叫唤的!"说着,他操起心爱的唢呐走出屋外,对着月亮"呜呜哇哇"吹了几声,突然发现屋檐下挂着的、拴着红绳的大苞米不见了。
"拴红绳的大苞米呢?真是要命了,谁手这么欠?"赵麻杆儿急得直跺脚。那可是他特意为云秀准备的,据说能保佑姻缘。
村支书在西屋大声道:"我!那苞米都长虫了还挂着,丢人现眼!"
赵麻杆儿立刻傻怔地站着,像霜打的茄子。这时传出赵泼儿的笑骂声:"真是傻透腔啦,要是排名次的话,杨大傻第一,麻杆儿第二,臭头第三!"
远处,云秀和云娜已经走到了林松岭的帐篷前。吉他声戛然而止,林松岭掀开帐篷帘子走了出来,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儒雅。
"云老师?这么晚了..."林松岭有些惊讶。
云秀举起饭盒:"给您送点饺子,头伏的饺子不能不吃。"
林松岭接过饭盒,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云秀的指尖,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云娜好奇地看着他们,突然说:"林老师,你刚才弹的真好听,能再弹一首吗?"
林松岭笑了:"好啊,不过我得先尝尝这美味的饺子。"
帐篷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赵麻杆儿蹲在那里,死死盯着这一幕,手里的唢呐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林松岭急忙从军用帐篷的帆布包里翻出一瓶东北大高粱酒,玻璃瓶上还沾着几粒泥土,显然是他特意从省城带来的好酒。他熟练地用牙齿咬开铁皮瓶盖,"啵"的一声,浓郁的酒香立刻在夏夜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他一仰脖子,喉结上下滚动,咕咚咕咚灌进半瓶,然后夹起一个饺子整个放进嘴里,舒畅地咀嚼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香!真香!"
云秀惊诧地睁大眼睛,月光下她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你那是喝酒还是喝水呀?"她从未见过有人这样豪饮,村里的男人们喝酒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林松岭朗朗笑道,酒气随着他的话语飘散在夜风中:"饺子酒,饺子酒,越吃越有!"说着又举起酒瓶灌了一口,几滴透明的酒液顺着他下巴的线条滑落,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那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袖口立刻洇湿了一片。
云秀忍不住掩嘴笑起来,笑声清脆如山涧的溪流:"这哪儿像教授喝酒啊?我在省城读书时见过的教授都是文质彬彬的。"
林松岭眼睛一亮,突然放下酒瓶,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教授一般都这么喝..."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文绉绉的,整个人气质瞬间转变。只见他做作地端起酒瓶,像捧着一杯名贵红酒般,轻轻将瓶口靠到唇边,夸张地嗅了嗅,又轻呷一点,立刻闭上眼睛,巴达巴达嘴,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又像哭又像笑。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睛,夸张地"哈——"了一声,惬意地呵出酒气...这一连串惟妙惟肖的模仿,活脱脱一个酸腐文人的形象。
"哈哈哈——"云秀和云娜被逗得前仰后合,云娜更是笑得直接蹲在了地上,小手拍打着地面。林松岭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恢复了原本爽朗的样子:"孔乙己才这么喝酒呢!"
云娜好不容易止住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眨着机灵的大眼睛说:"入伏吃饺子,一个饺子一颗心——那里还有我包的呢,个个有说道!"她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手指点着饭盒里形状各异的饺子,"这个胖的是我包的,这个歪耳朵的是姐姐包的..."
林松岭夹起一个韭菜馅饺子,故意逗她:"我现在吃的是韭菜馅饺子,有什么说道?"
云娜立刻来了精神,像个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说:"韭菜馅饺子进肚,愿你青春常驻!"她说话时两根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可爱极了。
林松岭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又吃了一个形状不太规则的饺子,里面的萝卜馅露了出来:"那吃萝卜馅饺子呢?"
"萝卜馅饺子有牛肉,愿你健康长寿!"云娜对答如流,显然这些顺口溜都是村里老人常说的。
林松岭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这种质朴的快乐是他在城市里从未体验过的。他又夹起一个三鲜馅饺子,这次没有急着吃,而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慢慢咀嚼起来:"三鲜水饺,属于东北菜系,猪肉,上浆虾仁、鸡肉粒,韭菜,盐,绍酒,花椒,香麻油,熟清油等食材..."他如数家珍般报出一连串配料,专业得像个美食家,"稍作加工,便可成就一道丰美的佳肴;其特点是饺皮硬香爽滑,肉馅鲜嫩,韭香开胃。"
云秀惊讶地看着他:"林老师对烹饪也有研究?"
林松岭笑着摇摇头:"走南闯北多了,自然知道一些。"他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影,声音变得柔和,"我走遍全国各地,很难吃到这种地道的东北三鲜馅水饺。"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分明,眼睛里闪烁着云秀看不懂的光芒。
他忽然转头看向云秀,轻声说:"并且我知道关于这种三鲜馅水饺的祝福语:三鲜馅水饺味鲜美,爱你一生无悔!"
云娜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好奇地追问:"林老师,现在吃的是什么馅的?"
林松岭没有回答云娜,却深深地望了云秀一眼。云秀只觉得脸上突然烧了起来,幸好夜色遮掩了她泛起的红晕。她慌乱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
吃罢入伏饺子,远处坡谷卧牛石幽谷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隐约可见晃动的火光。三人疑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山路上,夜风送来凿石的叮当声和男人们粗犷的吆喝声。林松岭走在前面,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涧水河边,你领孩子们上课,把希望的种子播种他们心间..."他的语调变得慷慨激昂,"凿石开道的云功德承受那么多的委屈,但是生命的热忱不减,为山里点燃更热切的希望..."
转过一个山坳,眼前的景象让三人都愣住了——凿石的人不仅仅是云功德一个人!月光下,村支书李建国正挥舞着铁锤,十几个村民有的扶钎,有的撬石,有的推车,热火朝天地干着。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粗重的喘息声和欢快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
"李叔!王伯!你们..."云秀惊讶地叫出声。
李建国直起腰,抹了把汗,憨厚地笑了:"秀儿来啦!咱们商量好了,轮流来帮功德兄弟干活!这路啊,早晚得通!"
云功德站在一旁,粗糙的大手不知所措地搓着衣角,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林松岭二话不说,转身跑回军用帐篷,不一会儿提着两盏蓄电照明灯回来。明亮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凿石场,村民们发出一阵欢呼。林松岭又架起画板,却没有马上动笔,而是凝视着这感人的一幕,陷入了沉思。
山风轻柔地拂过每个人的脸庞,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远处的山林在月光下如同泼墨般深邃,暗处升腾着若有若无的岚气。林松岭突然提笔,在画纸上方题下一行字:"以一朵山花的方式盛开——花魂篇"。
他的笔尖悬在空中,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云秀。此刻的云秀正帮着村民递水擦汗,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宛如山间悄然绽放的野花,质朴而美丽。
不远处的树影里,赵麻杆儿攥紧了手中的唢呐,眼神阴郁地望着这一幕。而更远处的山坡上,张红拉着她母亲张寡妇的袖子,愤愤地指着灯光处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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