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沟纪事(之一)
朱海燕
在刘统勋的统领之下,北大沟和皖北乡村的众多小河开通了,两岸渐成旱涝保收的良田,加上清朝移民政策措施得当,从山东枣庄一带也迁来了大批移民。于是,在距颍州以北60华里的北大沟两岸,出现了杨寨、樊楼、郝村、赵庄之类的村寨。在短短20年的时间里,这片原本寂寥荒芜的土地,村庄星罗棋布地出现了,人口也魔幻般地由少到多,发生了变化。
迁徙而来的人中,不乏有儒雅饱学之士,他们在丰富无比的汉语语言的词汇里小心翼翼地挑送那些精准的字词,来表达这次历史性迁徙的深刻意义。他们书写了这样的对联:“枣庄分世业,颍水润书田。”其实,他们所落户的北大沟两岸,距那条流经颍州的颍河还有一天才能走完的路程呢。如此这般写来,无非是对他们所在的原始乡村的处境作以宽慰,以放大这个未来故乡的影响。
因北大沟的开挖,南岸诞生的小镇,是当地原住西老家李姓“老六门”的六兄弟建起的,六位姓李的兄弟是机智而富有历史敏感的。他们认为,大批移民的到来,就是一次商品经济的开埠。随着认知空间的逐渐扩展,一个重新认识世界,认识自我的心理调节过程在“老六门”人中发生了,即:如何像垒鸡窝、建猪圈一样,把精心建起的小镇,建成一个皖北乡村的中心集镇,成为这一带乡村的联结点,其生意贸易覆盖方圆二十里范围左右。同时,以北大沟水运交通之便,参与跨州过县的商品流通。这种伴漕运而生的集镇,在山东运河沿岸俯首皆是,难道在皖北平原就不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吗?
财富的诱惑力是巨大的,它往往能够延长人们认识世界的目光。
从山东枣庄一带迁徙而来的乡民,也不断启示“老六门”的人,要他们灵活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与观念,那种独尊土地、傲视流通的心理迟早是站不住脚的;女子缠足束步,男人方靴长袍的形象,让小镇人自己也觉得犹豫起来了。“今天下,通商之天下也”,“商务必贵乎通”。只要通商,小镇才能长命百岁,寿达千年。
为了一个实施小镇发展商品经济的目标,“老六门”兄弟中最小的那位老六,主动请缨到山东运河沿线进行了一次考察。他是骑着毛驴去的。好在路途不远,三天就到了山东枣庄的峄巨镇。那个地方,就是今天的台儿庄。清代的峄巨镇,商贾辐辏,居民富饶,村镇之大,甲于一邑,俗称“天下第一庄”,是峄县与南北之物资交流的枢纽和重要的中转集散地。江浙湖广诸省漕船,皆选此道北上,商旅岁时往返不绝。而本地所有麦豆及煤炭诸物,亦得善价而行销外地。
考察了峄巨镇之后,这位“老六门”的六爷,骑着毛驴,又到了微山湖的南阳镇。南阳镇在元代以前,仅有十二户人家,元至顺二年,即公元1331年,在会通河上建南阳闸,此地渐渐有了名气。到了清中期,陆续沿运河建起街道,商业逐渐繁荣,遂成魚台、沛县、滕县等几县的货物集散中心。载满丝竹白米的渔船、酒船、米船、官船等往来相接,桅樯林立。
南阳镇四面环水,舟船为车,自然景观颇为独特。在这个岛镇上,由于往来漕船、商船的频繁,贸易兴旺,形成了东西、南北两条大街,还有牌坊、井子、西渔市等小街小巷,和东、西、南、北四个商埠码头。街道均以青石铺砌,两侧为石垒台阶,街边商号林立,有江南商人经营的杂货店、丝绸店和竹物场,也有山西商人经营的粮行、当铺,还有当地人开办的客栈酒楼。由于小镇居民多以渔业为生,打捞的鱼虾、莲藕需尽快销售,故镇上天天有夜市,渔市上灯火点点,交易繁忙,从午夜直至次日清晨。
因岁月的远去,北大沟之旁的小镇人,谁也不知当初这位“老六门”中的六爷,在南阳镇住了几日?究竟住在南阳镇的哪家客栈?人们所知道的是,一个月之后,他考察归来,竟在毛驴上驮来一位大脚的江南女子。有人问六爷,你是如何得到这位俊秀的女子的?六爷说:“咱这北大沟不比运河差,咱这小镇也不比南阳镇差多少,六奶没理由不跟我来啊。”这位六奶,抑或说我们这个家族族上的六奶,从江南沿着大运河,漂泊到鲁南的南阳镇,又从南阳镇来到皖北我所祖居的小镇。从那时开始,皖北的这座小镇开始流淌起江南的血脉。
至今,“老六门”的后人还说,咱那个祖宗六奶奶,也不知是杭州人还是苏州人,长得那么水灵灵的俊俏,硬是叫咱们那个能说会道的祖宗六爷从南阳镇用毛驴给驮来了。
由于学得了外地集镇的发展经验,北大沟之旁的小镇,在皖北平原来说,当然让乡民们备觉亲切了。每到两天一逢的集市,方圆几十里内的乡人竞相赶来,东西、南北两条一里多长的街道上,各色人等,八方荟萃,商贾云集,百货山积,繁华喧闹。就在这些大小商人日夜不停、锱铢必较的算盘拨打声里,小镇在长在变。
一日,“老六门”中的老大,在街上遇到一位测字先生,正与众多乡人说着测字的玄机:诸位客官,测字可是玄妙无穷呵!例如,北宋的苏东坡也就是苏子瞻谪贬海南的儋州,就是因为“儋”与他的“瞻”相近。他的弟弟苏子由谪贬雷州,是因为“雷”字下面有个“由”字。当初他们以这些字作为他们的“字”时,天道已暗示了日后他们谪贬的去处了。
乡人们听着这些玄得摸不到边的东西,惊讶异常,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不知是巧合附会,还是有什么天道玄机。这时,“老六门”的老大走上前去,向测字先生拱手作揖恭敬一拜,说“能否请先生到寒舍一叙?”
六门老大将测字先生带到家中,随后又请来六门中的其他五位兄弟。当众出一“田”字,让这个测字先生测读。
测字先生十分客气地说道:“我知道你们兄弟为何出这个“田”字,因为这北大沟两岸皆是肥沃的良田,你们才从西老家那个地方到此20年左右,发展出这方产业,前途无量。你们出这个“田”字,所问的是关于小镇以后的命运与去处。”
六个兄弟皆点头称是。
测字先生接着说道:“这个田字,乃是四座大山山对山,四条大川川对川,四个嘴巴连环套,四个日头紧相连。富是它起脚,累是它起头。”
六位兄弟不约而同地叫起来:“是啊!是啊!种田是累,但那也是日子有个好的出头的根本啊!”
测字先生微微一笑:“各位兄弟,你们只说对了一半。如果耕田有熬出头的好日子,那么你们依水兴镇干什么呢?六爷为何不辞劳苦去山东一带沿运河考察呢?这些难道不是为了发家致富、红日出头吗?老百姓耕田天经地义,每天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但几人背富了自已,背来殷实的日子?”
六兄弟面面相观,无言以对,只好频频点头默认测字先生把话讲到了生活的实质之处。
测字先生接着说道:“古人说,同田为富,分贝为贫,就是这个道理。大家虽都是农人,但对田的认识可能是不一样的。你看,一个田字充满着矛盾:什么四座大山山对山,什么四条大川川对川,什么四个嘴巴连环套,什么四个日头紧相连啊,矛盾重重。今天,你们兄弟让我测这个田字,说明将来你们或者说你们的后人,在如何运用土地上,可能会产生分歧,为土而申辩,为田而矛盾。以此纠缠下去,小镇早晚恐有劫难降临于身。”
测字先生的一番话,让兄弟六人陷入极大的迷茫之中,难道为了发家致富,将来在土地上还能涉及到小镇的生死存亡问题吗?
为这方土地,兄弟六人一直耿耿于怀,又申辩不休。未来是什么样子,他们谁也不知道,只有时间向看不见的远方慢慢爬行着。
这位测字先生当然不是能掐会算的刘伯温,即便是刘伯温,也不可能预测未来,他不过就字形演绎了一段谎话而已。但让人不解的是,200多年后,这个小镇就是因为土地使用的分歧而结束了小镇的历史,最终变成了“李大庄”。而始作俑者,就是一个叫徐学坤的人,他本为小镇李姓后人,因过继给一个亲戚,改姓为徐。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坤”字,而坤又是由“土”和“申”字组成。后来的测字先生解析这个“坤”字说,徐学坤用“土”堵死了小镇的商业发展,使小镇人永远延长了田里耕作的岁月。这是后话,此处不再赘述。
测字的事过了也就过了,六兄弟虽然心里犯嘀咕,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而小镇的发展依然按照六爷去山东运河沿岸考察后所制定的方案实施着。测字一事,只是作为小镇先祖的一段趣闻轶事,被小镇一代又一代后人在茶余饭后谈论着。
那么,小镇究竟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小镇呢?六兄弟经过反复商量,认为要借北大沟之便,把小镇建设成一个四面环水的岛镇。北大沟由西向东流来,太和、界首,河南沈丘的大豆、高粱、小麦、药材会远远不断地运来,粮贩们、药商们又据此将这些转运到蒙城、凤台、淮南一带,小镇便成了一个重要的中转码头。而东来的船舶又运来了南方的大米、竹器、桐油。由于物资的丰富繁多,小镇自然聚集一批转贩的商人,他们或许将本地的商品转运到外地销售,或许将外地运来的商品再转运到别处销售。这样无论是通都大邑,还是乡村集市,凡居货之区,必有小镇发出的货物。
兄弟们商量的过程中,头脑里冒出一个新的概念,这就是“坐商”。小镇一旦发展起来,肯定会长年活动着一批“坐商”,他们商于小镇,日坐市门,联系八方。他们既栖身于小镇,但小镇又不是永久之家。小镇要想做大,必须既留住他们的商号,又要留着他们的心,使他们商有事业,住有居处,乐有所游。
六兄弟商定,要做到这一切,必须从水上做文章。
非常有趣,他们根据微山湖南阳镇的样式,又有从南阳镇而来的六祖奶的亲自参与和设计,小镇的先祖们对小镇进行了大胆的更新与改造。把原本四周不畅通的河道,进行了疏通。在小镇的东西南北四条出路上修起寨门,架起吊桥,并打造了若干小船,尽情围绕着小镇漂游。这样的景观,在小桥流水人家、杏花春雨的江南,的确算不了什么,但是,在一马平川的皖北平原,足以让人看到一种构思的精致,看到一种集镇文化建设中的思维差异和立志创新的标度和灵气了。它带有传递江南文化气息的特点,哪怕一片吊桥,一棵垂柳、几株芦苇,一叶木舟,都让皖北大平原上的人感叹不已。小镇人说,在小镇建设初期,六祖奶把她江南故乡最“本质的知识”,都迷香般地写在小镇的土地上。
当岛镇的基本框架完成之后,他们又在小镇的西北角,北大沟的南岸建起一座关帝庙。在小镇人的心目中,关帝的功德与齐鲁之邦的孔圣人及仙佛始祖毫不逊色。他们之所以推崇备至地颂扬关公,一方面是祈祷关公能给予他们更多的护佑,另一方面则借塑造关公形象来提高小镇的影响。同时,还借关帝的形象表达他们强健的精神力量和不同于世俗的价值取向。
关帝庙建成之后,小镇一文人为关公大殿撰一幅楹联:
非必杀身成仁,问我辈谁全节义;
漫说通经致用,笑书生空谈春秋。
这幅楹联可以说是对传统儒家说教的公然挑战:我们不求为保全所谓的节义而杀身成仁;可笑天下儒生空谈经典并不会经世致用。那么,与其“空谈春秋”,还不如经商殖利。如此大胆的宣言在皖北乡间是很难看到的。只有敢于创造新生活的小镇人,才敢于在孔孟门前别弹反调。
那年旧历二月初二,是农俗常说的龙抬头的日子。这天小镇人正式宣布岛镇建设大功告成。为庆祝这一天,他们已早作好了准备,小镇四周的小河的内岸与外岸,挂起了千盏红灯,上百艇小船在四周的小河里来往穿梭,小镇上的姑娘身着靓妆,站在船头上载歌载舞,毫不热闹。
十里八乡的乡下人赶来了,小镇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生意摊位。尤其是各种美食,更是美的让眼睛美不胜收。各种颜色的熟鸭子,红的、黄的、栗色的,烤鸭、煮鸭等等,要有尽有。猪肉呢,有烤猪肉、茄斗猪肉;各种香肠,生的、熟的、干的;各种鱼,有鳜鱼、甲鱼和咸鱼;有蹄子分叉的火腿,弯着脖子的母鸡;有大锅大锅的米饭,各种各样的馅饼;有带芝麻的糕点,夹冰糖的喜子饼;有做熟的蔬菜、豆腐,有美味的热汤、长长的面条,还有梨子、柿子、花生和红枣……
“老六门”中的老大,身披红绸,手提铜锣,从街北头走到街南头,又从街东头走到街西头,敲三声锣,喊一声:“父老乡亲们,从今天起,咱们这个集镇就叫永兴集了……”那喊声久久回荡在皖北大平原的上空。
从那天开始,“永兴”这个名字一直被这一带的乡民喊着,一直喊了二百多年,永兴集的故事生生灭灭,一簇簇,组成我们这个民族长河里的一朵朵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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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系中国作协会员。
主编 李汪源
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