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川
铜山古城顶街的石阶,在清晨的薄光中浮起,如同一条褪了色的绸带蜿蜒而上。我们一家四口踏上去,足音轻叩着石阶,也叩开了岵嵝山清晨的寂静。诗乔和小高在前头,年轻的身影轻快跳跃着,仿佛被山风托着向上。妻子挽着我的手臂,温热的气息熨帖着衣袖。她轻声提醒:“慢些走,台阶陡呢。”我点头,目光却已被石阶旁泼洒的绿意吸引——地锦从老墙的砖缝里探出头,黄绿叶片层层叠叠地拥挤着,仿佛要争抢阳光的恩泽;转角处,鲜红的三角梅如火焰般灼灼燃烧,虎尾兰挺立如卫士,变叶木斑驳的叶片在晨光里变幻不定。习习海风穿林拂叶而来,裹着咸腥湿润的气息,温柔地扑在脸上,登山的微喘便在这清凉的抚慰中悄然消散了。
石阶尽头,天空豁然开朗,五姥石陡然撞入眼帘。五块巨石沉默而桀骜地矗立在山顶,像是被遗忘的远古巨人遗骨,在湛蓝天幕下展露着“突怒偃蹇”的森然气势。
“爸,快看!”诗乔指着巨石上那些饱经风霜的刻痕。粗犷有力的笔迹在石面上纵横——明代先贤留下的“丈夫襟度”、“学海文澜”、“登山观海”赫然在目。几百年海风呼啸、暴雨冲刷,那字迹的筋骨却未曾磨灭,依旧在阳光下倔强地诉说。
小高被一种年轻无畏的冲动驱使着,手脚并用地攀爬其中一块巨石,试图触摸那最高的刻痕。突然他脚下一滑,碎石簌簌滚落。诗乔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妻子也瞬间抓紧了我的手臂。小高狼狈地稳住身形,朝下咧开嘴笑着:“没事!稳着呢!”妻子嗔怪地摇头,而我望着他攀附在巨大石壁上的身影,渺小又生动,竟像一幅活过来的古画——这莽撞的青春姿态,与古石沉默的威严,在岵嵝山顶奇异地同框了。
妻子指着那“丈夫襟度”四个古拙苍劲的大字,带着笑意瞥我一眼:“‘丈夫襟度’,你说说,这该是什么样?”我笑而不语,只觉那石上的字,还有妻子眼里的微光,都沉甸甸地落进了心底。
穿过一道被朱槿浓艳花朵和佛肚竹奇异膨节装点出的花径,南溟书院那庄重的轮廓便安静地候在那里了。书院门口两株高大的朴树,枝叶在空中深情交叠,仿佛一对守护山门的缄默伴侣。凭栏而立,整个南门湾铺展在脚下,宛如大地向海洋深情展开的蔚蓝怀抱。岸边高低错落的民居鳞次栉比,如同母亲伸出的手臂,将这片海湾温柔地拥住。近岸处,几艘帆船在细浪里悠悠轻晃,阳光慷慨地洒落海面,碎成万点跳跃的银鳞。远处,几座顶着小小灯塔的岛屿朦胧浮在波光里,三五艘货轮如同沉默的巨兽,在无垠的蓝绸上缓缓犁开白色的航迹。更远处,海天一色,一片白茫茫的空阔,苏峰山峻峭的峰影刺破这朦胧的幕布,在云雾间若隐若现,恍若蓬莱仙境。
“真美啊!”诗乔轻声感叹,目光投向海天相接处那抹朦胧的山影。小高默默取出相机,镜头对准了远方那片空灵。妻子轻声念道:“‘南溟者,天池也’……难怪叫南溟书院。”她指了指山下,“‘文公座上看天池’,原来就是眼前这般景象。”她倚着朱红的栏杆,海风拂动她的发丝,仿佛也拂动了时光,让千年前庄子的话语与眼前浩渺的天池山海瞬间连通。
书院重檐飞角,红墙绿瓦,蟠龙石柱分列大门两侧,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端凝的华彩。两幅楹联悬于檐下:“理学梯航尊仰止,海滨邹鲁毓斯文”、“五老峰中留圣迹,文公座上看天池”。我们驻足品味着词句间的深意与期许,那墨色字迹仿佛浸透了海风与书香,沉甸甸地悬挂在数百年的光阴之上。
跨过高高的门槛,天井豁然开朗,盆栽的榕树、铁树和红竹环绕四周,绿意盎然。回廊白壁上,朱熹的诗句墨迹清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正殿前方,一座雕刻着麒麟戏珠图案的石案肃立,案上三只香炉静穆排列。石案、台阶下的香炉、洞开的正门,竟奇妙地连成一道无形的直线,笔直地延伸出去,指向远方波光粼粼的海面,指向云雾缭绕的苏峰山。这精心的轴线设计,似乎将书院、大海与青山,在空间与精神上紧紧贯通。
正殿内烛光摇曳,香烟缭绕。朱文公塑像端坐于上,面容平和,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袅袅青烟,凝视着前来拜谒的后来者。管庙的老者坐在角落的矮凳上,面容被岁月刻满沟壑,眼神却温和清亮。见我们进来,他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海风浸润过的沙哑:“是来拜拜文公吧?为学业?”
诗乔闻言,眼神立刻变得格外专注。她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在蒲团上跪拜下去,双手合十,闭目良久,口中无声地默念着什么。摇曳的烛火映亮她年轻而虔诚的侧脸,青烟在她周身缭绕升腾。小高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悄悄用手机拍下了她专注祈祷的瞬间。殿内光线幽微,那跳动的烛火和升腾的烟篆,仿佛浓缩了无数代学子在此焚膏继晷的时光。
老者看着诗乔专注的身影,仿佛被勾起了遥远的回忆,缓缓道:“从前啊,每到科举大比之年,或是童子试开考的日子,这小小的书院可就挤破了门喽!香火旺得,能把那外头烧纸亭的瓷画都熏得乌黑发亮。多少父母的心愿,多少学子的前程,都在这烟里火里飘着、求着呢。”他顿了顿,目光悠远,“清康熙时,知县陈汝咸大人重修了这书院,‘立义学,延名宿,训乡子弟’;到了雍正朝,雷其达知县又在此设月课,考校督促;便是到了晚清,乡贤马兆麟先生也曾在此执掌教鞭,传道授业……文脉一缕,艰难不绝啊。”老者的声音如同被海风浸透的古书,沙哑地翻动着一页页尘封的过往。
正说着,几位白发苍苍的本地老人也走进殿来,熟练地在神龛前站定,双手合十,用婉转亲切、带着浓重闽南腔调的方言喃喃祈祷起来。那熟悉的乡音,那虔诚的姿态,瞬间将这座古老书院从历史的展柜里拉回烟火人间——它不仅是圣贤的殿堂,更是深深嵌入海岛居民血脉中的精神家园。
书院东侧的厢房,如今是“南溟讲坛”所在。我们路过时,门扉敞开,里面正传出抑扬顿挫的讲学声。一位本地儒雅长者立于台上,正娓娓讲述着乡贤的往事轶闻,下面十几位听众聚精会神。这声音穿透古老的梁柱,仿佛与清康熙年间陈汝咸延请的名宿讲学声、与雍正时知县雷其达月课的考校声、甚至与清末马兆麟先生的训导声,在时光的深处隐隐重合。
“爸,”诗乔若有所思地看着讲坛的方向,轻声问,“南溟书院、崇文书院、东壁书院……为什么只有它留存了下来?”
我忆起《铜山志》的记载:“至嘉靖间,人文勃兴,京省连捷,居官者懋勋名,伏岩者敦节义、概孝、贞烈,种种于此。”《东山县志》亦载:“自是文云大兴,明贤蔚起。”——东山岛数百年来文风炽盛,簪缨相继,其源头活水,不正在这岵嵝山巅,在这几经兴废却始终挺立着的南溟书院吗?那崇文、东壁二院早已湮灭于尘烟,唯余南溟,如一个执拗的守望者,将这方水土的文心与斯文,艰难而坚韧地保存了下来,成为海岛灵魂深处一枚不灭的徽记。
步出书院正殿厚重的门扉,正要告别,一缕格外澄澈明亮的阳光,仿佛被精心计算过角度,倏然穿过古老窗棂的缝隙,斜斜地投射进来。这束光不偏不倚,温柔地铺展在殿内冰冷的石阶上,也映亮了朱文公塑像沉静肃穆的面容。光尘在光束中无声地飞舞、旋转,仿佛无数代在此苦读求索的灵魂碎片,在这神启般的光束中显形、游弋。那一刻,大殿内缭绕了数百年的香烟似乎都凝滞了,只有这束阳光,像一个温暖的句点,又像一道明亮的破折号,连接着晦暗的往昔与此刻的澄明。
诗乔站在那束光里,仰头望着被光笼罩的朱子像,忽然轻轻念出声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仿佛是对这诗句的回应,一阵清朗的海风恰好穿过洞开的门庭,拂过我们的面颊,带着南溟天池的气息涌入殿内,吹动了殿角的经幡,也仿佛吹动了那凝固了几百年的时光书页。
沿着来时的石阶缓步下山,南门湾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熔金般的辉煌。我们寻了岸边一处大排档坐下。海风裹挟着浓烈的鲜香扑面而来。老板端上热气腾腾的蒸蟹、雪白的清蒸鱼、肥美的生蚝,海的味道在唇齿间汹涌澎湃。
诗乔忽然放下筷子,看着远处暮色中岵嵝山模糊的轮廓,问道:“爸,‘海滨邹鲁’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白天留意到了书院门柱上的那幅楹联。
“毓斯文……”妻子接口,眼神温和地看着女儿,“‘海滨邹鲁毓斯文’,说的就是咱们东山岛虽处海隅,却如孔孟故里邹鲁之地一样,能养育出优秀的文化与人才啊。”她指了指岵嵝山的方向,“那书院,就是‘毓斯文’的摇篮。”
小高仔细地剥开一只红艳的虾,将晶莹的虾肉自然地放进诗乔的碗里,接口道:“怪不得门口那幅对子写着‘海滨邹鲁毓斯文’,原来根子在这里。”他的动作和言语都带着一种自然的体贴。诗乔夹起那块虾肉,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妻子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海风中的暖意仿佛更浓了。
饭后,我们沿着细软的沙滩漫步。潮水温柔地进退,在沙地上留下湿润的印痕。暮色四合,苏峰山的轮廓已完全融入黛青的天幕,唯余山巅几处人家的灯火,如同遗落的星辰。白日里那些巨大的货轮,此刻化作海平线上几粒闪烁的微光。近处,归港的渔舟静静地泊着,桅杆的剪影映在暗红的天幕上。偶尔有晚归的小船突突驶过,马达声划破海面的宁静,船尾拖曳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碎银般的浪痕。
诗乔和小高脱了鞋,走到浅水处。海浪涌上来,白色的浪花在他们脚背上轻盈地绽放、消失。女儿的笑声清脆地融入哗哗的潮音里。妻子挽着我的手,我们静静地站在稍高处看着。她轻轻把头靠在我肩上,发丝间有海风与阳光的味道。
“一脉文风……”妻子低声重复着白天在书院听到的这个词,目光投向远方海天相接处那片深沉的蓝黑,那里已分不清是海还是夜,“像这海水,看着断了,涌上来,又连上了。”
我握紧她的手,望向岵嵝山的方向。南溟书院早已隐入夜色,然而,我仿佛仍能看到那束穿透窗棂的阳光,看到朱文公像沉静的面容,看到诗乔在烛光里虔诚合十的侧影,看到那轴无形的线,执着地越过石阶、越过香炉、越过洞开的门扉,指向大海,指向青山,指向不可知的未来深处。
浪花在孩子们的脚边一次次温柔地盛开、消散,又再次涌来。南溟书院檐角的风铃,在数百年的海风里响动又喑哑。那束照亮石阶与神像的阳光,也照亮了女儿合十的手指与年轻的眉睫。海与天在远方交融,正如过去与此刻在文公祠内无声地重叠——古老的楹联在风中低语,而年轻的笑声溅落在浪花之上。
文脉如海,看似断流处,必有新潮暗涌。当我们转身离去,书院沉入暮色,而那束光,却已悄然种进了下一个仰望的眼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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