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托海:神钟低语与尘世回响
晨谷·未醒的梦境
甲辰年四月廿八日的晨光初绽,车轮已碾过可可托海蜿蜒的山路。乳白薄雾如游动的纱幔,缠绕着山谷将醒未醒的梦境。车窗外,草甸饱饮夜露,每一株草尖都擎着碎钻般的晶莹,在曦光中无声炸裂;远山是凝固的碧涛,层叠的绿浪涌向天际线,终被苍穹的幽蓝吞没。这丰沛的绿意温柔得近乎蛊惑,而我们的目光却如解冻的溪流,急切地奔向山谷更深处——那里,一口大地举向苍穹的青铜巨钟,正等待撞响我们对崇高的全部想象。
神钟山·未鸣的寂静
甫一停车,我们便直奔那大地图腾——神钟山。倒扣的钟形巨岩拔地擎天,以351米的孤绝之姿刺破澄空。立于半山栈道仰首,山巅积雪在烈日下灼灼如银,似一柄悬停的钟锤,静待叩响亘古的轰鸣。
一股蛮横的热望在胸腔冲撞:向上!再向上!去触摸岩壁的粗粝,去丈量“钟锤”与天穹的距离,去将这滋养了碧浪与雾纱的翠谷,钉进生命的视野。
同伴的轻唤却截断热望:“该下山了。” 回身的刹那,神钟山竟以劈面之势撞入眼底!它哪里是山?分明是地心涌动的洪荒之力,向九霄轰然举起的一口青铜巨钟。岩壁陡峭如天神斧削,寸草不生的灰褐躯体在斜阳下淬出冷硬寒光,千年万年,只与风雷对话。而那皑皑雪冠,正是钟锤凝滞的威仪——仿佛天地在此缔约,守候一个凡人永不可闻的庄严时刻。它静默着。可那吞没万籁的宏大寂静,已震得我四肢百骸隐隐发麻。未竟的朝圣路,化作一捧冰冷的铅砂,沉沉坠入心底。
河谷·冷水的耳光
拖着铅铸的双腿挪至谷底,连铺天盖地的绿意都似蒙了尘。忽见一脉清溪如碧玉髓,自石缝间潺潺流出。
我近乎赌气地扑跪岸边,将双手狠狠掼入水中!刺骨的冷冽如一记清亮耳光抽上腕骨,激得半身震颤。混沌的脑际倏然清明:看啊,卵石被水流摩挲得浑圆温润,水草如碧绸随波舒卷,千万颗迸溅的水珠在阳光下炸成金屑,又嬉笑着汇入东去的洪流——这生机勃勃的奔涌,分明在嘲弄我对巅峰的执念。
牧歌·红头巾的救赎
水珠顺着手臂滚落,叮咚声里,一阵更清越的铃音自上游漂来。
抬头,一团“白云”正漫过河湾——是羊群。它们簇拥着一位裹暗红头巾的女牧人,缓缓淌过绿毯。她手中细枝轻点草地,吆喝声短促明亮:“咿——嗬!” 羊群便如解冻的春汛,温顺地漫过浅滩。铜铃叮当,蹄音窸窣,应和着溪水的琤瑽,竟谱出一曲让石头也想跳舞的尘世欢歌。
那跃动的暖流,悄然融化了心口的冰碴。 我鬼使神差踏入“云阵”,立刻被裹进青草与羊膻味蒸腾的温热里。羊儿们并不惊惶,只以湿漉漉的鼻尖轻蹭我的裤脚。学着女牧人的姿态抬脚轻点,近处的羔羊竟仰头“咩”了一声,琉璃般的眼珠里映出我的笨拙。
女牧人蓦然回首,黧黑面庞上沟壑纵横,却绽开一个比阳光更亮的笑容:“嗬咦!莫慌嘛——” 那嗓音清冽如刚舀起的河水,裹挟着土地深处的宽容扑面而来。神钟山投下的巨影,竟在这笑声里碎成金粉。脚下泥土突然变得柔软温热,仿佛整片山谷正以生命的喧腾托住我的失落——原来朝圣未必向上攀登,俯身触摸这叮当作响的尘世,亦是神性低语的一种。
归途·永恒的钟
车轮再度碾过山路。我紧贴窗玻璃,目送神钟山灰蓝色的巨影一寸寸坍缩,最终被嶙峋的岩壁吞没。 车厢沉入疲惫的静默。衣袋里手机突颤,屏幕幽光刺破昏暗:13:30。这微弱的震波,竟像一声来自青铜巨钟腹腔、渺远得近乎幻觉的余颤——它终究,不是为我而鸣的钟声。
心口传来冰层坼裂的细响。那方未曾踏足的雪冠,从此成了记忆天幕上一道刺目的灼痕。
可指尖为何仍有河水沁凉的触感?耳蜗深处,又为何回荡着羊铃与女牧人明亮的笑喊?
蓦然彻悟:神钟山巅的寂静,是大地献给苍穹的至高祭品;而河谷里那团裹挟过我的、带着草腥与暖意的白云,才是神明投向人间的一瞥慈悲。未鸣的钟声沉入血脉,化作生命里一口永恒悬垂的钟——它不再拷问缺憾,只时时提醒:当崇高的门扉紧闭,请俯身拾起脚边那粒正在发芽的钟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