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生存愈加艰难,各个行业的人都在叫苦。
南湖花苑是个还建小区,由湖滩烂泥上围一小块面积抢建起来的。二十几栋矮楼,连电梯都没装。
小区大门左侧临街是一栋九层楼。进门底层原本是一排车库,被人买去改成门面出租。有餐饮、菜铺、水果店、发廊、快递站等等……
王嫂是荆州人,五十来岁,黑瘦精干,为人热情,见面一脸笑。他和老公租下第一间门面,开起小吃店。在她的左侧,一连排着两家餐饮店,三家各怀醋意,互相不抬头看对方,暗中激烈竞争。
只要时间来得及,早上出门前,我基本都进王嫂店里吃她做的绿豆豆食,每碗5元钱,加个煎鸡蛋也才7元。
今天周末,连吃几天自己熬的红薯稀饭,我又馋起了王嫂的绿豆豆食。
“猪血不收钱的吗?”我刚端起豆食,王嫂急忙伸手拉住,拿起钢勺从炉子上的铁锅里,舀起一满勺猪血萝卜,添到我碗里,弄得我好生疑惑。
“猪血是送的呢!”王嫂左手掂着烫面的竹漏勺,抬头朝我真诚一笑,热情道:“你们老客户总照顾我的生意,应该的!”
略放凉一会,我开始了早餐。还别说,加了猪血萝卜汤后的豆食,味道确实鲜多了,也不知道她放了什么鸡精、松茸还是猪油之类。
陆陆续续坐满了客户,看来王嫂生意不错。
“还是你本事大些!”门卫老何一进门就竖起大拇指,裂开厚厚的大嘴夸赞王嫂道:
“隔壁刚加点萝卜汤把生意抢过去,你用猪血又抢回来了!”
“嘘……”王嫂瞟一眼门外,一呶嘴鄙弃道:“他两口子一肚子坏水……”
“哎!刘婆婆,今天吃点什么嘞?”王嫂高兴地朝门外一喊。我闻声抬头,见是我家楼上患股骨头坏死的刘婆婆。她正推着轮椅站在门口,轮椅上堆满刚捡回来的废纸盒及朔料瓶。
“哎,你家今天有猪血卖?”刘婆婆蜡黄的脸上含着腼腆。她总是佝偻着腰身,穿一套黑底红花的宽大衣裤,见熟人就打招呼。
“不是卖的!是送的。刘婆婆呐!”王嫂抬一下头,边烫热干面,边热情解释道。
“送的?”刘婆婆扯动嘴角略显羞怯道:“那给我多添一点行不?我血红蛋白才75克,中医说是营养不够,叫、叫多吃点猪血补哈!”
“好的!好的!你吃点什么?”王嫂爽快道。
随后,刘婆婆点了一碗热干面。只见王嫂舀起一大钢勺猪血萝卜,放进她的碗里堆起来。
“营养不良性贫血”?自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临床已经很难见到啊!最近怎么又多了起来?往年多见营养过剩导致的肥胖症,如果有营养不良性贫血,也只在过于宠溺偏食的小孩身上发生。不过从刘婆婆那苍白的嘴唇,枯燥稀乱的花白头发看,确实像营养不良。
我与刘婆婆算熟人!她与我同住六号楼一单元,我们时常会在电梯里遇见。听她讲过,她爱人也参加过自卫反击,与我同属于广西前线靖西边防师,还是个管理水电的志愿兵。只不过我上前线时,她爱人已经退伍回老家了。
刘婆婆患股骨头坏死六、七年。因无钱置换股骨头,只好忍痛拖着,平时靠吃中药维持。她知道我是军医出生,对我特别信任,一遇上,总要都向我“汇报”病情。
吃完早餐,刚好我也回六号楼,便主动伸出一只手,帮她推着轮椅前行。
“股骨头坏死好点没?”我穿着黄色旧军装,亲切地看着她这个曾经的军嫂,关切问道。
“疼痛轻了点。还是要长期吃中药!”她双手扶着把手,一步一顿,显得颇为吃力。停顿一会,接着为难道:“就是吃、吃不起,经常断药。病痛时好时坏嘞!”
“你没有医保报销吗?”我眉头蹙紧,不解道。
“唉!再也不谈哪……”刘婆婆摇摇头,喘口气道:“交、交过五年社保,后来我爱人被电打死了,就没再交……”
原来,刘婆婆年轻时是县里棉纺厂女工。爱人王师傅,在广西前线当志愿兵。复原后按政策也进了县棉纺厂干水电工。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规模国有企业改制,资产两千多万,每年盈利二百万的棉纺厂,被县政府以六十万元贱卖了。当时一千多职工被迫下岗,他两由原来每月300元的工薪阶层,一下变成了无业游民。
才过三年,棉纺厂那块三百多亩土地,就被购买者以三千万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原本一千多万完好的国有纺织设备,转眼被贪婪的资本家当废铁处理了。官商勾结者,从中大赚了一笔。要知道,1949年为解放这座县城,可是牺牲了1700多位年轻战士啊!
据说,购买者就是当时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亲戚。有知情者拿出确凿证据,向上级纪委连续状告五年,依然石沉大海……
好在爱人王师傅水电维修技术一流,辗转两年后,跟朋友合作在省城开了一家装修公司。二十一世纪初,房地产爆炸式发展,装修生意火得不行,才五年,刘婆婆和爱人就在省城买下两套房,自己一套,儿子一套,全家其乐融融。儿子还特别争气,考上名牌大学生,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师。两口子真实成了大城市有钱人,不但交了社保,还有定期存款,晚年养老无虞,未来一片光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一次,爱人王师傅在给政府还建楼装修电梯时,不幸触电身亡!经公安和劳动监察部门联合勘察,发现配电箱有问题。原来安装有漏电保护跳闸的配电箱是三无产品!
还建楼是政府投资的。总承包商是政府招标遴选的。刘婆婆儿子将总承包商和政府一块告上法庭。结果双方推来推去,政府说是总承包商的责任;总承包商说是政府的责任,因为所有弱电产品都是城投老总指定的供应商。况且,他这个总承包商也才是个傀儡,三个亿的工程,被政府主要领导内定给了三家小公司。作为总承包商的自己,却只获得造价四千万的一栋办公楼。
官司反反复复打了三年,一直判不下来。刘婆婆儿子王剑气不过,趁节假日,拿着证据上北京反映情况。前后去了三次,都被区公安派人抓了回来。第三次被直接关进了看守所。公安向王剑的大学报告,说他违法上北京,扰乱社会治安被拘留了。大学最终给王剑寄来一纸通知书,他不明不白地被开除了!最终,刘婆婆分文赔偿未得!
王剑的女友,一位上进心强,有理想的团委书记,很快向他提出了分手。两人恋爱三年,原本规划国庆节结婚的……
平素我碰到刘婆婆只是点点头,问下她的病情,并不方便询问她的家庭境遇。没想到如此凄凉,令我大吃一惊!
周末,小区睡懒觉的多,楼栋之间空地静悄悄的。清风习习,阳光穿过树叶,零散地洒在破损的水泥道上。偶尔有穿着体面的少妇,领着娇贵的名犬,一路欢快地走出小区……
我忽然充满同情,快到单元门口,立马打住脚步,看着她漠然的神情问道:
“看你总穿这身厚外套,天已快热了,你不热吗?”
“我们年级大了,不、不怎么怕热。”她伸手理了理轮椅上的纸盒,晦暗的面容,平静如水。
“你现在靠什么生活呢?”怕阻碍别人进出,我帮她将轮椅推到右旁一颗大青树下,站着继续聊下去。
刘婆婆指着轮椅上的废纸盒,有气无力说,自己靠捡废品卖钱维持生活。每天四点钟就起床捡废品,好的时候,一个月能卖个千儿八百的;不好的时候,只有两三百元。原本在银行有一笔二十万元的定期存款,是爱人去世前计划的养老钱。前年儿子去取,银行说是她自己签字同意买的理财产品,早已亏得只剩两千元……
儿子找同学帮打官司,打了几次总是输。她表情愧疚,目光忧郁,说:“你想哈,银行几多钱呢?我们穷人哪打得起约……!”
“他妈的!金融机构就是喝人血养肥的!”我一时脸皮发热,怒气盛盛地骂了一句!
“贫血,你要多吃些猪肝猪肉才好的!”我建议道。
“哎呀!”她缓慢摇摇手掌,气息略显急促道:“那个东西哪吃得起约!都半年没沾过猪肉嘞!”
“儿子呢?你儿子不能帮助你一点吗?”我心生怜悯,语气急切。
“唉!我儿啊、儿子也可怜嘞……”她抬起皱褶如伞的手背,揩拭着发红的双眼,语气虚弱如绵地告诉我,儿子王剑是教汽车设计的,被开除后,奋发图强,利用自己的技术优势,与同学合作,开了一家汽车配件工厂,专门生产最新式的汽车激光雷达扫描仪,该仪器是国际上十分热门的智能配件,专门出口美国。刚经营两年就赚了一千多万元。一看智能雷达前途远大,两人决定扩大生产,鼓足勇气,用住房抵押,从银行贷款八百万,加上自有资金,共投入二千万,买地买设备自建了厂房。
新厂刚刚投产,就碰上疫情。头两年虽然疫情封控较严,但原先还有点积压产品,且美国也有封控举措,勉强能维持供应。到第三年,国外封控全部解除,而我们反更严厉,汽车雷达出口量大增,王剑公司库存告竭,开工遇阻,签下的合同不能按时交货了。
无奈,王剑和同学决定通知少数骨干,晚上偷偷加班,力保按合同供货。2022年10月份,接到有史以来最大一笔订单,二千万美元的雷达配件,对方合同规定一月内到货。王剑和同学喜出望外,只要完成这笔订单,不但可以还清全部贷款,还有可观的利润存留。
一天深夜,王剑带着十几个工人正繁忙地抢任务,突然一阵猛烈地敲门声将大家吓停,原来,街道疫情指挥部,接到物业公司举报,说有人不顾劝阻,偷偷开工,将会造成疫情大扩散……
不由分说,王剑他们十多人一起被派出所强行送去隔离。等半个月隔离无事出来,订单早被印度公司抢走了。王剑本人及公司还被美国汽车工业行动集团列入失信黑名单。
不久公司就倒闭了。因无法按时还贷,住房亦被银行没收,王剑与同学各背五百万元债务分手……
“唉!”我轻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将轮椅往树荫底下推了推,眼眶转动着酸楚,同情地安慰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大疫当前,必须全国统一指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看看太阳越来越大,我帮她推动轮椅开始朝门栋楼梯口走去。想起她每月仅靠卖垃圾微利生存,肯定连温饱都难以解决,进电梯前,忍不住又开了口:
“你儿子那高的技术,找个好工作应该没问题。他没有给你一分钱吗?”
“张医生呐,你不懂嘞!”刘婆婆顿了一口气,抬手拭一把眼角,叹气道:“我儿子被银行列为失信名单了。找工作别个哈不敢要啊!加上原来为他爹的案子,多次去过北京反应,公安把他的手机短信给关闭了,连我都很难联系上他了嘞……”
可以想见,王剑自身也是泥菩萨过河了。他的所有银行卡和行动轨迹都在公安与银行掌控之中,即便想帮助母亲,也有心无力啊!
进电梯后,我还问了有关她低保一事。我以为她的条件,足够办低保。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由于她的银行二十万理财记录,根据相关政策,她不属于低保人群!
我住的比她高两层。看着她移出电梯时无助且佝偻的腰身,我感慨万千。其实,刘婆婆曾经有着令人羡慕的过去:骄傲的军人丈夫、体面的双职工家庭、成功的装修公司及出众的大学教师儿子……多么幸福的中产家庭啊!
自始至终,在讲述自己的不幸事件时,她都强忍住眼泪没掉下来。有事平静得像是介绍别人的故事一样。要知道,除精神的痛楚外,她还一直忍受着严重贫血引起的心慌气短和股骨头坏死的酸痛啊!
我甚至怀疑刘婆婆的股骨头坏死是多年生活重担压迫导致的心理生理疾患,而不是通常以为的血液循环不良!
其实,不仅刘婆婆,自疫情以来,广大百姓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艰难。工商业倒闭数量年年递增,我自己所在工业园,疫情前一千多家企业,目前还在坚持的不到二十家,且都处于生死边缘!
没有了工作岗位,就没有生存依托,打工人只好返乡躺平。大量出租房及商铺闲置,满街萧索,百业凋零。对城市经济来说,人口就是血液,失人就是失血、贫血啊!
一周来忙忙碌碌,遇见的熟人都在唉声叹气。公司效益一年不如一年,都快要入不敷出了。那些跟着我十多年的下岗工人,又离再次下岗不远了,我整天忧心忡忡啊!
自己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年轻时,在越南前线,为了应对突发事件,我训练自己随时能睡能醒。回武汉后,有时站在公汽上都能睡着。今天五点钟就醒了,一大早出门吃早餐,恰巧又碰上刘婆婆。
“张医生今天怎么这么早?”刘婆婆依然推着轮椅。
“近期生意太差,睡不安神呐!”我一身旧军夏装,抬手沮丧地摆了摆。
“是要起早点嘎嘞!”她神情怵惕地偏过头,眼含焦虑对我道:
“三栋的那对夫妻老师,天天跑来抢猪血嘞,自己往碗里打,一打一大碗,也不拍丑!”
我们小区地处好几家大学中心。共二十多栋楼房,大学老师就占了七栋。三栋住的全是南湖对面司法学院教师。
“他两口子天天来?”
“是的耶!天天准时的很!不早点去,猪血就被他两打光了!”刘婆婆加急朝前推动轮椅。
大学教师?待遇应该不低呀!为贪一碗免费猪血,天天起大早来抢,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我慢悠悠地跟着刘婆婆,边走边寻思对策……
“等会我想办法治治他两,你别吱声!”
“嗯,晓得的!”刘婆婆狠狠点了一下头。
刚到王嫂店门口,刘婆婆突然打住轮椅,回头向我递个惊吓的眼神,证明那一对夫妻早到了。
我进店一瞧,就见一对中年男女坐在靠墙的长条桌边吃绿豆豆食。女的短头发,白村衣,较胖,像个教师;男的穿着蓝色直条纹白村衣,黑亮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像个干部。两人面前各放有两只纸碗,一大碗豆食,一满碗猪血萝卜。
“哎呀,一晚上没睡!”趁王嫂给刘婆婆打猪血萝卜时,我故意伸伸懒腰,揉揉眼睛,装作十分疲惫的样子。
“又加夜班去啦?”王嫂眼神一亮,露出同情的表情。
“抢救病人一晚上,没有抢救过来!”我转身退回店门口,背对教师夫妻,刻意压低声音惋惜道:
“帮朋友杀猪去的,吃了太多猪血!不要钱的吗,结果血太浓,心梗死的!”
“哎约嘞……”刘婆婆惊恐地张大口,迅疾吐出一大口猪血,故意慌张道:“猪血也不能吃吗?”
陆陆续续进来七八位客人,大家都饶有兴致等待我回答,我转身朝里,故作正经道:
“中医讲吃啥补啥,你想啊,现在许多人营养过剩,血液本来就够多了,再天天大量补猪血,猪血本身含有大量蛋白质及油脂,血液越补越粘稠,那还不得心梗啊!”
“啊……”众人一惊,面面相觑!就见司法学院那位男士,丢下碗筷,轻轻扯了一下老婆的衣角,低头不声不响地快步出门了。
他两一走,我回头才发现,不但两碗猪血没吃几口,连主食豆食都剩半碗没动……
刚好门卫老何也在场,见他夫妻一走,大眼一翻,浓眉一扬,鄙夷地告诉大家,他原先在司法学院干过三年保安,认识这对夫妻。男的是系主任,女的是副教授,以刻薄自私出名,全院没有几人愿意跟他夫妻共事的。
“讨厌死了的!”王嫂终于吐出一口怨气,轻蔑道:“一点猪血不够他两口子造的,好几次还吃一碗添一碗。后进来的客人就不剩一点!”
“那他两教出来的学生,今后走上岗位,还不得喝人血啊……”不知谁感慨一句!
弘度,2025、6、15于南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