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褶皱里的生命之光
—— 评杨东散文《感谢自卑》
作者:三无
当杨东在文末写下 "命运故意留下的缺口,让光从那里照了进来" 时,这篇裹着一身尘土的散文突然有了神性的光辉。在当代散文普遍追求精致修辞的语境下,这篇作品以粗粝的生命质感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我们得以窥见自卑这一隐秘情感如何在岁月中发酵成独特的生命印记。
一、记忆地层中的苦难考古
作者以考古学家般的耐心,层层剥离记忆地层:小学一年级的驼毛棉衣穿到高一,母亲下葬时不敢索要一床新被,黄军布外套在家庭成员间的分配缺席…… 这些带着体温的细节构成了 "贫困考古学" 的标本。最触目惊心的是那把被同学侵占的小勺,当所有权在沉默中失守时,物质匮乏已升华为尊严的凌迟。继父的戒尺、母亲修缠足时的渗血、宰杀兔子后被呵斥的场景,共同构筑了福柯式的 "规训空间",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暴力中,自卑完成了最初的基因编码。
这种苦难叙事的特殊之处在于,作者拒绝将自卑简化为经济贫困的副产品。当他在入伍拉练中被战友推搡、在食品店排队遭同学报复时,群体无意识中的权力霸凌成为自卑的催化剂。那些 "没敢告诉老师""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 的瞬间,揭示出底层个体在结构性压迫下的失语困境,这种沉默的共谋机制比贫困本身更具杀伤力。
二、隐喻系统中的情感转译
文中密集的隐喻构成了独特的情感密码系统。"自卑像针一样扎着心" 是疼痛的具身化表达,而 "像地里的野草" 则暗示其顽强的生命力。最精妙的当属 "磨刀石" 的隐喻,当疼痛转化为韧性时,苦难完成了哲学意义上的救赎。这种隐喻的递进暗含着作者的认知跃迁:从将自卑视为外来侵害(针),到承认其生长性(野草),最终领悟其建设性(磨刀石)。
在物质匮乏的叙事中,"新被子"" 黄军布外套 ""军用单鞋" 等物象形成了欲望的能指链。这些被压抑的物质渴望最终转化为精神追求的动力 ——"那些不敢开口要的衣服被子,后来都变成了铅字和奖状"。这种转化机制暗合了弗洛伊德的升华理论,被压抑的生物性欲望通过社会认可的方式得以宣泄,形成了独特的精神成长轨迹。
三、叙事张力中的生命辩证法
文章最动人的是其内在的叙事张力。当作者描述 "从穿旧破衣的穷小子到被返聘当顾问" 的人生轨迹时,表面上是个体奋斗史,实则是自卑悖论的生动演绎。那些 "贵人" 的出现(陈思德、金志英等)构成了叙事的转折点,但真正的力量在于作者将自卑转化为 "不敢懈怠" 的内驱力。这种转化不是线性的成长,而是充满反复的辩证过程 —— 即便成为记者后,"看见别人侃侃而谈时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这种真实的心理褶皱让叙事摆脱了成功学的廉价励志。
结尾处的 "感谢" 二字极具哲学意味。当作者将自卑视为 "严厉的老伙计" 时,实则完成了对苦难的现象学还原。这种感谢不是对苦难的美化,而是承认其作为生命构成的必然性 —— 就像黄土堆里的生父坟茔,虽无碑铭却定义了来处。在存在主义的意义上,自卑不再是需要克服的缺陷,而是照亮生命可能性的光源。
从塔里木劳改农场到国家通讯社,杨东的人生轨迹本身就是一部微观史。当他用 "草"" 石头 ""缺口" 等卑微意象构建起文学世界时,实则完成了对自卑的审美救赎。
这篇散文的价值在于,它让我们看到:那些曾让我们抬不起头的生命褶皱,最终都可能成为折射阳光的棱镜。在这个意义上,《感谢自卑》超越了个人回忆录的范畴,成为一代人精神成长的隐喻性文本。
感谢自卑
作者:杨东
我打小就活得像根草,风一吹就往土里缩。穿哥哥的旧衣,直到高一还裹着小学一年级的驼毛棉衣。
母亲去世,三床新被子随她下葬,我都没敢要过一床属于自己的被子。直到成家我才靠自己的工资置办了新被褥。
记事起,农场的票证制度下买米买布都得算着。母亲生前唯一给我做的新衣服因布料不足,穿在身上咋看都别扭。这件衣服像打在旧日子上的补丁。
小学时磊鸡窝、割草料。中学放学回家走七八公里,不忘打捆饲草背回来。同龄人在玩,我却像个小劳力,腰弯得越来越低。
有年家里买了黄军布做新外套,给继父、哥哥和妹妹都做了,我张了张嘴,自卑像块石头堵在喉咙里。大哥参军时,我盯着他留下的外套;他复员带回部队发的军大衣,我又盯着那件外套 —— 几次想开口,几次都被自卑按在原地。
没鞋穿的年月,大哥从部队省下几双军用单鞋,我望了又望,想问又不敢问。
同学借走我的小勺,天天夸它漂亮却不还。后来那把小勺成了他的 “宝贝”,逢人就炫耀,我面对着他却什么也说不出。
自卑像针一样扎着心。
场部食品店卖点心那晚,我替同学排队。有人问高个同学有没有排队?他指着我喊 “问他!”我哆嗦着说 “不知道。”结果他被拉到后面。第二天他带着人到宿舍扇了我两耳光。脸火辣辣疼的时候,我没敢告诉老师。三十多年后有老同学拿这事笑我,我也只能跟着干笑。
入伍拉练扛近20公斤的枪架,跑步时被战友恶作剧推搡,我差点摔倒。班长训斥我吊儿郎当,晚上又专门开班会让我做检查。我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穷让我落下一身病。冬天没厚衣服,右腿得了关节炎每天都隐隐作痛,变天感觉更剧烈。日积月累的寒凉让我患上慢性病支气管炎,迄今难以治愈。
我小名 "三福",可苦难没断过。
晚年我才明白,我患的病、受的职业压力,竟和母亲当年的苦差不多。有些苦是刻在骨头里的,而自卑让我把委屈嚼碎了往肚里吞。
师范学校遇见那个因生理缺陷差点退学的女同学,帮她留住学籍后,她成了我同桌。她追得猛,我像块被潮水推着的石头,想躲又没力气躲,最后稀里糊涂结了婚。后来才明白,那次没守住的自卑,让我错过了另一种人生。
现在回头看,这些自卑的种子其实早有根由。
继父黧黑的脸和络腮胡让我见了就发抖,他的戒尺落在我身上是家常便饭。有次他当众踢母亲,致使一次流产两个。我懵懂中感觉这样不对,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那些年,肚子也总填不饱。家里吃肉,继父和妹妹先挑,我只能啃骨头渣。有次母亲要吃兔子肉,我宰杀洗净炖好。我多看了两眼,继父吼:"你就惦记着兔子肉!" 吓得我赶紧借上学躲出去。
母亲有时也帮着打我,打得更狠。她常对我说 "大人吃了肉才能养你"。她每次修缠足的脚都渗血,我蹲在旁边觉得滑稽,又觉得我们都被什么东西捆住了,动不了。
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母亲临终前还念叨让我 “多读书、上高中、考大学”,可我连高中都只上了一个月。
离家半个世纪后回了趟老家,老家亲戚当我是来要房产的。探家让我知道生父的坟茔就是一个只有膝盖高的黄土堆,没碑——我连自己的来处都像团模糊的影子。
后来我被查出患了糖尿病,被人笑 “富贵病”,才明白小时候缺的营养,早把病根种在身体里了。
自卑这东西,像地里的野草,看着碍眼,却也扎得深。
因为自卑,我总把自己缩得很小,小到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缝隙。
陈思德带我去学府培训时,他告诉我要多读书尤其历史,有机会就到外面的世界走走。我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认真上好每堂课。从那开始,我喜欢读和我年龄学历不相符的书籍,生啃硬嚼,也长了一些知识。廖昔文改我快板书时,我蹲在煤油灯下一遍遍念,直到舌头捋顺每个韵脚;张万欣把复习资料摆在我面前,我在他家里的日光灯下学到后半夜,鼻尖都蹭上了油墨味。
这些年遇到的贵人,好像都在我最自卑的时候出现。
金志英把我一家从塔里木深处劳改农场调入工厂,郭玉章办报时借调我,郑旭初见我十分钟就让来上班,邓光泽把我推荐到《新疆经济报》社,刘冰一度把《中国青年报》每期的业务资料给转我阅读(无需还),姜文盈带着我跑基层写稿,王存正给我改的稿拿了新闻奖。
我的第一部报告文学《圣火辉煌》即将出版,请著名诗人东虹和学者孟驰北作序,欣然应允。东虹序标题为《走向自信》,孟老的序标题为《突破浅薄》。
入国家通讯社,李德华说兵团领导推荐的人不用考核。第三师曾让我挂职文广局局长,现在还返聘我当专家顾问。
他们好像都没看见我身上的自卑,只看见我埋头做事的样子。
评十佳记者被内卷而刷下来时,我想找主任谈谈,走到办公室门口又退回来,直到半年后憋不住,冲上去扇了他三耳光。
朋友说我本该能当副总编,被三巴掌扇没了。我却觉得,那次打破自卑的冲动,比什么都活得像自己。
后来我才懂,自卑是块磨刀石,磨得人疼,却也磨出了韧劲。
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不敢懈怠。别人玩的时候我在看书,别人抱怨的时候我在写作。那些不敢开口要的衣服被子,后来都变成了铅字和奖状;那些挨过的耳光和委屈,都成了让我挺直腰杆的力气。
现在偶尔还会自卑,看见别人侃侃而谈时,看见年轻人拿着硕士文凭时,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
但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从穿旧破衣的穷小子到当记者的老头,从连被子都不敢要到被返聘当顾问——这一路的坎,竟都是自卑推着我跨过去的。它像个严厉的老伙计,一边骂我没出息,一边又逼我往前走,让我在每个觉得撑不住的时刻,都想证明 “我其实可以”。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那些让你抬不起头的东西,终有一天会让你站得更直。就像当年没要到的新外套,现在想来,倒像是命运故意留下的缺口,让光从那里照了进来。

作者简介:
杨东,笔名 天然 易然 柔旋。出生于甘肃民勤县普通农民家庭,童年随母进疆,落户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插过队,当过兵和教师;从事新闻宣传工作30年。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学会第二届副会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塔河纪事》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和他人合作报告文学《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等。
诵者简介:
沈虹,呢称叶子,新疆兵团人,曾长期从事电视新闻编辑播音工作,现为《都市头条》认证编辑,百草园书店,诗词天地,中国农垦杂志,新华网<文艺创客>等多家平台主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