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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栏屋》阅后
这篇《牛栏屋》写得真好,像一幅浸透了岁月与泥土气息的水墨长卷,将早已消逝的乡村集体生活图景与深沉的生命体验缓缓铺陈开来。以下是一些触动我的点:
1. “牛栏屋”作为空间与时代的双重象征:
物理空间: 它不仅是关牛的公屋,更是生产队的心脏地带——毗邻队屋(谷仓、灶屋)、晒谷场(政治、娱乐、生活中心)。它的低矮(能望见玉池山)、气味(风坨的偏方)、结构(无门有杠),都充满了特定时代乡村建筑的实用主义烙印。
社会空间:它是公共生活的枢纽。看牛、搓牛绳、卤禾场、出牛栏粪、围观牛下崽、救治病牛……这些集体活动在此上演,维系着共同体的运转和情感联结。它是信息交流、技艺传承、人情往来的平台。
精神空间:它承载着对耕牛的敬畏与依赖(“牛是农家宝”)、对集体协作的记忆、对生命轮回(牛崽诞生与母牛死亡)最原始的震撼与悲悯。它是乡土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紧密关系的缩影。
2. “牛”与人的命运交织:
劳动伙伴与生命依赖:牛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关乎百亩水田的收成。人们对牛的珍视体现在看牛的轮值、对饿牛者的责骂、精心搓制的牛绳、对病牛的倾力救治(凑钱买麦乳精!)上。人与牛是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
生命的仪式感与悲剧性: “拜四方”的描写极具震撼力,赋予新生命降临以神圣的仪式感。而母牛病死、小牛崽哀鸣绝食而死的悲剧,则撕开了温情的面纱,展现出生命在物质匮乏年代的脆弱与无奈。分食牛肉的描写(“悲归悲,日子还得过下去”)充满了生存的沉重与伦理的困境,那份“无法下咽”的愧疚感(“为吃过它们而忏悔”)直击人心,是对逝去生命最朴素的悼念和对自身行为的深刻反思。这份沉重超越了“吃牛肉”本身,是对那个时代生存与情感两难处境的真实记录。
3. 鲜活的人物群像与逝去的技艺:
“三懒”:这个绰号生动有趣,他看牛偷懒耍滑(偷庄稼喂牛)、挨父亲的鞭子,却又重情重义(怀念爷爷父亲,选择在牛栏屋旧址建房)。结尾那句“做一条牛不行吗?”是全文的点睛之笔,是玩笑,是自嘲,更是对父辈生活方式、对那个集体岁月最深沉的怀念与象征性的继承。他建起的楼房挡住了玉池山,仿佛也隐喻着某种传统生活图景的消逝。
老倌子们(六满爹、保大爹、再满爹):他们是乡土智慧的化身。搓牛绳不仅是技术活(懂牛性、懂农事、性子慢),更是社交和精神生活(打山歌、讲古、温和的争执)。他们的山歌、故事、慢悠悠的劳作节奏,构成了独特的乡村文化景观。
技艺的消逝:搓各式牛绳的精细技艺、看牛的讲究(露水草、饱的标志)、卤禾场的传统、甚至如何应对牛生病的土办法……这些依赖经验、代代相传的乡土知识,随着牛栏屋的坍塌和生产方式的变革,也一同湮灭了。
4. 时空变迁的怅惘:
开篇的“开门不能见山”与对牛栏屋的怀念,奠定了怀旧的基调。
牛栏屋的废弃、坍塌,象征着集体生产时代的终结。
三懒的楼房在原址拔地而起,挡住了风景,也切断了与过去物理空间的直接联系。
晒谷场变为“村BA”篮球场,是旧空间适应新时代的证明,但也提示着生活方式的彻底转变。
作者退休后归乡,与三懒的回忆,是对往昔的主动打捞,也是对无可挽回的消逝的确认。
5. 文字的质朴与力量:
语言平实、准确,充满生活细节(红薯皮、泡豆角当报酬;牛尾巴甩烂泥;“顽死命”牛蚊子;风干牛肉的大小)。
情感表达内敛而深沉。无论是描绘热闹场景(看牛崽下生),还是叙述巨大悲恸(母牛、牛崽之死),抑或表达对消失之物的怀念,都克制而有力,让情感在细节中自然流淌,更具感染力(如小牛崽彻夜哀鸣后死去的寂静,“只有秋风的撕扯”)。
对自然(玉池山、白云、榆树、草垛)的描绘简练而富有诗意,与人事交融。
总结:
《牛栏屋》不仅是对一座乡村建筑及其相关人事的深情回忆,更是一曲为消逝的农耕文明集体生活谱写的挽歌。它精准地捕捉了特定历史时期中国乡村的肌理、情感与伦理困境。通过“牛栏屋”这个空间载体和“牛”这个生命载体,作者杨厚均先生展现了人与动物之间超越功利的情感羁绊,记录了乡土社会中互助、协作、技艺、信仰的生动形态,并最终在时空变迁的对照中,流露出深沉而复杂的乡愁——既是对过往生活的怀念,也是对其中蕴含的生命力、情感深度以及不可避免消逝的深刻体悟。结尾三懒那句看似玩笑的话,余味悠长,是全文情感的高度凝练。
附原文(注:原文来自网络,如有不适请联系删除。)
《牛栏屋》
杨厚均
三懒是我的发小。从小喜欢讲笑话,干正经事总是偷懒,兄弟中排行老三,就得了这个小名。
老了见面,我们还叫三懒。他也不生气,笑呵呵的。
笑呵呵的三懒八字好,一双儿女都有出息,前些年给他做了栋楼房,三层。原来的宅基地不够用,就择了个新址,新址在过去生产队做牛栏屋的地方,牛栏屋已经废弃多年了,地基正好空着。
牛栏屋顾名思义就是关牛的。在我家东南方不远,二十来米,隔一个晒谷场。牛栏屋比一般的人家低矮,从牛栏屋的屋顶,可以看到远处的玉池山,山顶常有白云缭绕,小时候曾引发过我当画家的梦想。有一回我兴冲冲操起铅笔想把玉池山美景画下来,结果,画出的东西山不像山云不像云,不忍卒视,从此便断了画家的念想。
三懒的楼房盖起以后,从我家这边就看不到玉池山了。要看玉池山,必须绕道三懒的楼房前面去。
开门不能见山,见到的只是一栋水泥楼房,便愈发怀念起当年的牛栏屋了。
牛栏屋是当年生产队的公屋。后来生产队解散了,牛也分了,牛栏屋不值钱,便任其自生自灭,直至坍塌。记忆中的牛栏屋,其实充满了生气,也算是一个时代,一种生活方式的缩影。
我们生产队不算大,也就三十来户人家,一百四五十号人,各家各户沿一条马路东西向一字排开,连绵一公里。队里旱地水田各百来亩。旱地在马路以北的后山,水田在马路以南,再往南,就是白水江,江那边,是另外一个生产队了。队里养两三条牛,一百多亩水田全靠它们来翻、耙、滚、耖。大概是出于安全和方便的考虑,牛栏屋西面紧挨着一连五间的队屋,北面就是晒谷场,这三个地方,在全队最中心的位置,也是全队最重要的公共空间。队屋其实就是队里的谷仓,另有一间偏房,做灶屋,有突击任务需要开集体餐的时候就在这里做饭,一年一两次的忆苦餐也在开这里。晒谷场除了晒谷外,还是开大会、放电影的地方,四周其他生产队或者大队的文艺宣传队来了,敲锣打鼓的也到这里来表演,平时老百姓纳凉扯谈也在这里。再闷热的夏夜,这里总有丝丝凉风,重要是还没有蚊子,说是这里曾有一位姓柳的和尚在这里火化升天,是一块仙地。牛栏屋一共四间,三间关牛,一间为工具房,存放各种用牛的工具。门前有坪,秋冬常有一两垛稻草,那是牛过冬的粮食,码得像宝塔一样,很漂亮,常惹得一些小把戏绕草垛跑来跑去,调皮的三懒还经常爬上草垛装睡。坪前一棵大榆树,青枝绿叶,浓阴如盖,天气热的时候,牛不进屋,就在树底下绹着。牛栏屋没有门,只有一根木杠横着,把牛赶进去,木杠一横,就不担心牛跑出来。屋子不大,仅容一条牛打个转身。牛栏屋没有亮窗,光线暗,地下铺一层草,夜间牛的屎尿都在里面,时间一长,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骚臭味,不过有一个好处,谁家的小孩发了风坨,奇痒无比,大人并不着急,说是让他到里面去站一阵就好了。风坨应该就是我们说的荨麻疹。
牛栏屋其实并不比一般的人家冷清。大家对牛都看得重。有草的季节,牛会牵到南面白水江的滩涂或者背后山里坟头空地吃草,叫做看牛。看牛要一大早去,因为牛要吃露水草才能吃饱。看牛的任务是一家一家轮的,一天一轮或者两三天一轮,所以每天一早都有人去牛栏屋牵牛,看饱了,就把牛牵回来,牛饱没饱的标志就是看肚子和屁股交接处的那个凹凹是否填满了。看牛的时候,顺便打一担草回来,把草放进屋里,供劳累一天的牛晚上回来吃。有些人家偷懒,牛没喂饱,第二天接班的人看牛肚子的两个凹凹陷得很深,就会站在牛栏屋坪里破口大骂:哪个没良心的,把牛饿成这个样子!一半是心疼牛,一半是抱怨前面的人给自己挖下的坑。看牛的工作相对轻松,只是需要时间和耐心,所以多是老人小孩。中国画里常有一个经典的画面,一个牧童坐在牛背上,横一支短笛,优哉游哉,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是一个笑话:牛背其实并不好坐,一是牛走起来,屁股摆动幅度很大,很难坐稳;二是牛脏。逗蚊子,有一种牛蚊子,叫“顽死命”,胆子大,盯上了,赶也赶不走。还有就是牛喜欢甩尾巴,牛尾巴一甩,让你满身都是烂泥脏水。当然最主要的是,会遭到大人们的呵斥,他们不允许我们坐牛背,要让牛休息,养力气。牛轮到我家的时候,归我看。轮到三懒家的时候,当然是三懒去看。有些家里没有小孩,会请我和三懒去看,几块炸得金黄金黄的红薯皮或者刚从坛子里抓出的几根泡豆角就能把我们搞定。我们也乐意去。三懒看牛也偷懒,但他有办法让牛吃饱,他会假装不小心让牛偷吃庄稼,有时也把自己家菜地里的菜偷来给牛吃,也因此没少挨过他父亲的鞭子。三懒的父亲只有牛鞭,三懒的父亲也是用牛的好手,他的牛鞭只做样子,从不落到牛身上。他的牛鞭打三懒却毫不含糊。
春耕到来之前,牛栏屋也会有几天热闹的。三四个老倌子,六满爹,保大爹,再满爹等,会聚在坪里搓各式各样的绳子,这些绳子包括牛鞭、牛绹、牛笼头的系绳、连接牛轭与牛辕的套绳等等,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绳子,都有自己的专属名字,可惜我都不记得了。所有这些绳子都统称牛绳。牛绳有的是草搓的,有的是麻搓的。能用草搓的,绝不用麻搓,不仅是因为麻贵,还因为比较起来,草绳更贴身,不伤牛的皮肉。牛栏屋前面的几垛草可以直接拿来搓草绳,牛绳搓好了就直接放到牛栏屋的工具房里,牛栏屋坪里就成了这个工作的当然场所。搓牛绳子是技术活细致活,搓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搓以外,其实还包括编、套、结等各种技巧。搓出好的牛绳,首先要懂扶犁掌耙,因为绳子的功能长短大小样式都有讲究的,这讲究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其次性子还不能躁,一段看起来并不打眼的小绳套,工序还挺复杂,可能要大半天才能编得成,当然,会扶犁掌耙的一般性子都不躁,性子慢才能顺牛的性,急了,把牛搞犟了,犟牛犟牛,你会下不得台。几个性子慢的人在一起,慢工出细活,但日子也不寂寞,他们也有自己的乐子:六满爹是我的叔爷爷,保爹是三懒的亲爷爷,他们会打山歌,一个尖尖的男声,一个同样尖尖的由男人发出的女声,声音不大,但有起有落,有滋有味。其实他们只是在预演,因为要到正式开犁的时候,他们才会放开嗓子唱,那时他们一个上丘,一个下丘,一个哥哥一个妹妹的,此起彼伏,和天上的布谷鸟相应和,把满屋场的男女老少尤其是堂客们搞得心旌荡漾。再满爹不打山歌,六满爹保大爹歇下来的时候,他就跟他们讲水浒讲三国,队上会讲水浒三国的人不少,但再满爹用外地话讲,声音很特别,很好听。再满爹个子很高,有点驼背,但力气大,有打。他是在岳阳麻布大山被日本打散的“中央军”,当高炮手,被打散后流落到我们这里,被族人收留。他带来的堂客是湖北的,说话也打声气。再满爹只讲历史,他自己的事半句不讲。他自己的事,六满爹保大爹都知道,也不提不问,但小孩子不知道,只觉得他很神秘。再满爹讲历史,也有记错的时候,六满爹保大爹就纠正,六满爹保大爹讲水浒三国除了声音语气,其他并不比再满爹差,但再满爹不服,自然免不了一番争执。这些要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常常会大吵一通,摔凳子砸碗甚至动动拳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这几个老倌子不会,他们会说,算了算了,还是打歌吧。
必须提到牛栏屋后面的一个牛粪池。早稻或晚稻成熟开镰之前,这里就会有很多人光顾。满满的一池牛粪,都是平时由看牛的人捡过来的,牛粪兑上水,由有力气的男劳动力一担担挑到晒谷场,一瓢一瓢铺天盖地泼洒下去,叫做卤禾场。禾场就是晒谷场。牛粪的质地主要是草,一层牛粪在地上一晒,形成与泥沙的隔离层,在上面晒谷就不会混入泥沙了。卤禾场的时候,人们在牛栏屋与晒谷场之间往来,大声说话,期待着即将到来的丰收,开着各种玩笑。牛屎漫天飞,一群麻雀也来凑热闹,好像是来提前熟悉场地。牛屎本来就不是很臭,经太阳一晒,甚至还飘荡着一股特别的草香味。
入冬后牛栏屋还有一场小热闹,叫做出牛栏粪。冬天要给牛换新草过冬,换草前要把被屎尿腐蚀的旧草清理出去,这些屎尿草一体的东西就叫牛栏粪,是上好的基肥,要一担一担挑到过冬的水田里去沤氹发酵。一般是三五个男人干一天。挖开地上的牛栏粪,总会有一些平时很难看到的虫蛤蚂蚁仓皇逃命,惹来一群小家伙追来追去。多是这些男人们的孩子,他们担心孩子们窜到挥起的耙头锄头的下面去,便大声叱咤,让他们滚开。孩子们不停,他们就干脆停下手里的活,坐到一边去抽烟,让孩子们疯一阵。反正这事也不急,一天能干完就行。断黑时分,他们把三间牛栏屋清理得干干净净,又铺上厚厚一层新草,一条水牯,一条沙子,一条矮脚黄牛便乖乖地进入各自的房间,他们在门框上插上横杠,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家,背后是牛们舒适的哞哞声。
最热闹的还是看牛婆下崽。牛婆下崽在队里是一件大事,大喜事,很多人都去看。多年后我看到周立波的一个小说,叫做《牛》,写了北方牛下崽的场景,写得很细致,很感人,和我小时候看到的其实也差不多。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个秋天,一大早,三懒来喊我,说牛婆下崽了,快去看。我和三懒赶过去时,牛栏坪中央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新稻草,牛婆躺在草上喘着粗气,努力分娩。周围一圈人,指指点点,和牛一起用力,看小牛崽的身体一点点出现,你猜是头,他猜是脚,也有猜是屁股的。性子急的,看了半天,牛崽子还冒出来,就回去了。坚持下来的,主要是等着看小牛崽的“拜四方”,“拜四方”就是小牛崽出生后的起立过程。那天,我们看到小牛崽全部出来时,浑身都是软的,像一个肉坨坨,牛婆一点一点舔干小牛崽身上的羊水,可以看到绒绒的毛发了,小牛崽就试着站起来。先朝东,左前腿想努力站起,但随即一跪,失败了,有人说这是拜东方,小牛崽再努力,这条腿就神奇地立起来了。然后转向南方,如前反复,右前腿也立起来了。然后依次是西方、北方,四拜之后,小牛崽居然四条腿都站了起来,短暂的颤抖后就可以站稳了,可以围着它的娘打转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与起立,与四方宇宙如此相关,如此具有仪式感,似乎牛才配拥有。看到小牛崽站起来了,开始用身子去亲昵它的母亲,大家才像办完一场大喜事一样满意地离开。
第二天,还是一大早,三懒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我,说牛婆生病了,公社来了兽医,正在喂药。我们对给牛婆喂药很好奇,也对兽医很好奇,我们没有见过兽医,因为那时我们乡下还很少有兽医一说,乡下家禽都是自生自灭,哪怕是发瘟死了,对小孩子也是好事,炒个辣椒还是美味。我去的时候牛婆被套在榆树边,保大爹正一手抠住牛鼻子,另一手用力将牛的下颚掰开,六满爹用一个一头削尖的竹筒往牛嘴里灌药。一个陌生人,大概就是公社来的兽医,瘦瘦的,高高的,也没有什么两样。白大褂都没有,让人有些失望。只见他边指挥边摇头,有时自顾自说着什么,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说了什么根本就听不清。过了两天,我又看到保大爹六满爹给牛婆喂一种白色的液体,有人说是麦乳精。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麦乳精这个名字,麦乳精是城里人才能吃的东西,高级营养品,当时就看得我直流口水。六满爹说,兽医说了,牛婆病得不轻,体质很虚,还要带崽,麻烦。死马当活马医,药是没办法了,给它补充营养,看能否自救。那时大家都穷,莫说吃不起这高级东西,很多人见都没见过。队里号召每家每户凑钱买麦乳精,平时这种事都要讲些价钱的,但这一回,没有一个拖后腿的。
牛婆终没有能够自救,死了。牛婆死时看着自己的崽子,没有闭眼。牛婆一死,小牛崽没奶吃,“恩妈恩妈”的叫,我们那里,儿子叫母亲也是喊的“恩妈”。特别是到了晚上,彻夜的叫,歇斯底里的叫。火炉边,做娘的带着自己的孩子,听到一声一声的“恩妈”,个个都是泪眼婆娑。那时也真是苦,悲归悲,日子还得过下去,牛婆死了,也顾不了太多,想着还可以吃,每家每户分了几斤牛肉,淹了盐后风干吃,因为平时无论如何是吃不到牛肉的。大家原想着一狠心,把肉吃了,也算是改善了生活,也对得住买麦乳精凑的那点份子。但小牛崽一声长一声短的叫,击碎了每个人的心,看着桌上的风干牛肉半天不忍下筷子。
小牛崽没有奶吃,总要想办法啊,大家能想出的办法就是给它喂鸡蛋。鸡蛋营养,人畜一般同嘛。每家每户开始兑鸡蛋。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用来换油盐钱或者小孩的课本费。但现在,抵不住小牛崽的悲鸣,你三个他五个,集成了一篓。每次敲三五个,还是用那个竹筒,掰开小牛崽的嘴灌进去。大家都想着这样坚持下去,过了哺乳期,能自己吃草了,就好了。但小牛崽还是整天整天的叫,叫得人心里发慌。几天以后,小牛崽不叫了。也死了。大家明白,小牛崽不是饿死的,是想它的娘想死的。小牛崽悲鸣的晚上,大家受不了,彻夜难眠;没有小牛崽叫的晚上,大家更受不了那份死寂,眼里的泪都没有了,只有严肃与冷漠,只听得见外面秋风的撕扯。
每家每户又分了一小块,这在今天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但那时,似乎也只能这样,人也在求生。烘干以后的牛肉只有拳头大的一坨。母亲舍不得吃,只给我吃。见了三懒,三懒也说都是他吃了。他是老满,他两个哥哥都没有份。
但我没法忘记小牛崽和它的母亲。越到后来,越难以忘怀。我要为吃过它们而忏悔,更要向它们致敬,致敬它们曾带给我的最原始的灵魂震颤。
退休以后,我回家的次数多起来了。三懒也常来串门,一起回忆过去。有时也在晒谷场碰面,晒谷场还在,变成了“村BA”篮球场。有一次,我说:“你非要把屋建在牛栏屋这里?就没有别的地方选择?”三懒说也不是,说他小时候常跟爷爷父亲到这里玩,对这里有感情。后来爷爷父亲相继去世,他又常梦见和他们来这里。末了,他笑着说:“队上早就没有牛了,我住这里,做一条牛不行吗?”
三懒是不是又讲笑话了?
(2025.06.12-13记于岳阳学院图书馆)
D.S2
《父亲您还好吗》
他蹲在楼道修那扇旧门,
扳手咬住年久失声。
电视新闻在客厅亮着,
烟灰缸积满薄尘。
(主歌)
你总说不冷,却披着起球线衫;
你总说别等,站台张望成半截灯杆。
你藏起体检单折痕,
像藏起当年供我远行的存根。
(副歌)
父亲大人,你脊背是风化的山棱,
驮过星月又驮起晨昏。
当白霜漫过你修理春天的手,
工具箱锁着未说出口的疼。
(主歌)
电话里问我窗框可漏风,
自己屋顶却汪着云层。
那辆二八车铃生了锈,
还在等谁载动黄昏?
(副歌)
父亲大人,你沉默是陈年的胶卷,
定格我远走的每个瞬间。
当我想靠岸卸下满身风尘,
你已推不动时光的重门。
(尾声)
归家见你倚着旧藤椅浅眠,
橘子从膝头滚落——
像当年我挣脱的那双大手,
轻轻接住,整个秋。
D.S3
《母亲大人》
她背向门在厨房忙碌,
棉布围裙束着晨昏。
蒸汽爬上玻璃又消散,
像岁月留下的浅痕。
(主歌)
你总说不累,腰却弯成问号;
你总说不饿,碗里堆着冷掉的清早。
你记得我爱汤偏咸,
自己却咽下多少无味的时间?
(副歌)
母亲大人,你的白发是未寄出的信,
密密麻麻写满我的远行。
当我终于读懂那几行皱纹,
汤勺已搅不动流逝的光阴。
(主歌)
抽屉最底层藏着药瓶,
你说春风能治百病。
枣树绿了五次又凋零,
你的手再数不清。
(副歌)
母亲大人,你的眼睛是干涸的井,
映照我每一次阴晴。
当我终于学会熬那碗汤,
你已尝不出盐的咸淡与香。
(尾声)
深夜电话里你的声音轻:
“你那边落雪了么?”
窗台冻梨藏了整个秋天——
回家路啊,不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