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背上字典去邮局》是一篇富有文化内涵和个人情感的散文。文章特点鲜明:一是“以小见大”,从作者奇特的“背着字典去邮局”取款经历入手,围绕姓名的变迁,将个人命运与时代的文字改革、社会变迁紧密相连,反映出大时代背景下个体的遭遇和困惑,展现了社会发展对个人生活的深刻影响。二是文章情感真挚,作者在叙述姓名变化的过程中,融入了丰富的情感。如对童年因复杂姓名而产生的苦恼、面对身份认同问题时的无奈与焦虑,以及收到三舅来信时勾起的温馨记忆等,都真实可感,能让读者深切体会到作者的心境。三是文化底蕴深厚:文中提及萧姓的渊源,上溯到古三代夏商周,还列举了众多萧姓历史名人,增加了文章的文化厚度。同时,对文字改革、简繁字体转换等知识的介绍,也体现了作者对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和思考。总之,这篇文章通过作者个人的经历,反映了时代变迁对个人和文化的影响,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能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情感共鸣和文化启示。【编辑:纪昀清】
背上字典去邮局
文/肖云儒
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姓氏有时两个字混用,即“肖”和“萧”。几十年了,问者甚众,但说来活长,我曾专拟一文回答,但有疑问的朋友依然不少。现将此族释之文再发一次,权给各位添一段酒后茶余的谈资。
——题记(肖云儒)
我有过一次背着字典去邮局取款的奇特经历。说来话长,那原因竟然与我姓甚名谁有关。我叫肖云儒,还算个问题吗?其实大不然,不仅“肖”姓,“云”“儒”二字也都经不起较真推敲。个中深埋着长达半世纪的一段冤假错案,谬种流传、屈打成招,酸甜苦辣那真是一言难尽。
其实我这个“肖”本应是“萧”。外国的钢琴家萧邦和作家萧伯纳是音译,中国的诗人萧三、作家萧军、萧红是笔名,不敢胡乱攀附,而西汉开国名相萧何、新中国开国名将萧劲光,则地地道道是我的本家。萧姓的渊源和中国历史一样长,据山西临汾尧帝庙“中国姓氏溯源”查证,能上溯到古三代夏商周。
言归正传,我不姓“肖”,名字也不叫“云儒”,而应该叫“萧雩孺”。小学时代,那个拥有这个既繁且怪姓名的小皮孩,让所有老师同学一点名就头痛的小皮孩,就是在下我了。外祖父命名的缘由是,姓萧,孺字辈,在江西雩都县(即现在简写为“于都”的长征第一县)出生。大约还有希望我小时“孺子可教”,长大能成为社会“孺子牛”的意思吧。姓名笔画多到近50画,每次写这劳什子姓名,有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不知哭过多少次。
解放军南下,解放了江南沃土,也解放了我的姓名。最先解放的是“雩”字。离开赣南后,外地小学的班主任老师不认识这个字,每次点名点到我这里都要结巴一下,一卡壳小朋友就笑,常常闹个脸红。有次她一进教室便斩钉截铁地宣布:“萧云孺,你以后就叫这个‘云’孺,不准再叫那个什么(指‘雩’)孺了——现在上课!”这节课她不再看我一眼,显然痛下决心,而且蓄谋已久。
接下来到“孺”字了,轻而易举、水到渠成地就被解放了。这次的解放者是语文老师,他咬文嚼字地说:“既然‘雩’已成‘云’,不如‘孺’亦变‘儒’。孺子入云端,掉下来岂有好结果?云儒,像云朵那样有高远的学问,倒应该是你的追求。”解放之初,好像没有户口本什么的,不用上派出所去申报改姓名,“天地君亲师”,师长如父,你说怎样便怎样吧。第二学期注册报到,我见油印册上已经改了过来,我的姓名由近50画减少到27画,我如释重负,总算从烦琐中抢救了一点生命,便这样弄假成真写下来,写到了今天。
但“萧”和“肖”本不是一个字的繁简两体,压根儿是两个字。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全国一次文字改革时,不知是确有规定还是误跟风尚,大家(包括报刊出版物)都把“萧”字写为“肖”字。不久有了户口本,在大学的集体户口上我已姓了“肖”,我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我了。工作了,成家了,那个不是我的我在户口本的几次变迁中便一直沿用下来。从不和你商量,也从来由不得你,便这样完全彻底地由“萧雩孺”变成了“肖云儒”。只是事情并没有完,这以后社会的变化、自身的变化,继续将我姓名的个案搅缠进去。
第二批文字改革方案之后,对一些改过了头、社会难以认可的字做了纠正,其中似乎就有关涉到我的一条:在姓氏中,繁体萧字可留用。“文革”前后,许多人又改回来,譬如萧劲光、萧华、萧军们,都先后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是改的话程序较为复杂,我一想,名字是个啥?不就是个符号吗?算了!但是且慢,你想算了就能算了吗?没门!根本无法让你算了。书法作品的姓氏如果简写,那不是让业内人士笑掉大牙?怎么办,还只能写繁体。可用了繁体,文章与书法的署名,两个姓不一致怎么办?虚拟世界中有两个“我”也倒罢了,现实生活中,特别是没有经历那个简繁体字多次转换的时代,那几代年轻人都真的把你当成两个人又怎么办?还有机票、邮件、汇兑只承认身份证上的“肖”,而不承认现实中的“萧”,上不了飞机、取不出汇款,怎么办?万一有不知情的人揭发,有个姓“肖”的我,抄袭剽窃了另一个姓“萧”的我的文稿或书法作品,被诉侵权又怎么办?稍不留意便酿成了事端啊!不敢想了,想出一身冷汗。
有次和一位书法家有急事去京,他代买的机票,约好机场见面给票。事先忘了在姓氏问题上特别叮咛,到了机场打开机票,糟了,写的是“萧云儒”而不是身份证上的“肖云儒”,无法办登机手续。书法家还和机场力争,引经据典说此“萧”即彼“肖”,此“萧”比彼“肖”更正确,机场的同志只是微笑,仰头叫“下一个”。后面排队的旅客们,礼貌者侧目笑话这位书呆子,性急的则嚷起来:“别耽误时间了!”
好在不是周日,让单位给机场传真过来了一份证明(注意,必须是人事部门盖了骑缝章的正式证明),才补办了手续。取款就更难场了。有次,邮局女孩以计算机为金科玉律,不承认“萧”即是“肖”,我说你看我和身份证照片是不是一个人?她说是一个人也不能承认你。眼前这个有鼻子有眼的活人,竟不如虚拟的文字符号可信吗?我像祥林嫂那样一个一个向排队取款的人诉苦,请他们证明这个“萧”即是那个“肖”,而我就是那个真正的“肖”。连问几人,竟无一人仗义执言、拔刀相助。呜呼哀哉!想着不过几十年,许多繁体字已形同外文而不被国人认可,孤立无助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有理说不清,只好气得大吵起来。从条例规定出发,邮局小姑娘占着理,她无辜承受了我的“无理取闹”,不知有多委屈呢?我应该向她真诚道歉。吵当然解决不了问题,吵完了只能嘟囔着,在众人的目光中悻悻而去。那些目光大约把我当成骗领汇款的瞎老头,至少是一个可笑可气又可怜的落伍老头。
回到机关开证明,气还没消,有意用繁体字写信封信纸,并且引用了《现代汉语词典》1262页关于“肖”是“萧”的俗写的解释,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就这样还怕节外生枝,干脆背上词典去邮局。幸好邮局同意可以不留证明原件,于是我复印了很多张,留待后用。有一年,广州一部队文工团请我去看他们的新戏《天籁》,不料简繁汉字的故事又出新篇。这个戏是表现长征中红军文工队生活的,为了再现70年前的时代气氛,文工队所演节目的唱词一律通过计算机处理为繁体字,结果笑话百出:“长征”繁写成“長徴”,“公里”写为“公裏”,“于都”写为“於都”,让全场瞠目结舌。真是到了一个相信技术胜于相信人,尊重技术胜于尊重真实,崇拜计算机胜于崇拜真理的时代。除了计算机,一切都不足为据、不足为信了。只有远在台湾的三舅来信,信封仍旧写的是“萧雩孺贤甥亲启”,每收到海峡对面这样的信,好像有个人在生命鲜活的源头上呼唤我,总会勾起我生命初始阶段那温馨记忆。
在电脑的“百度搜索”上查阅我,得麻烦你搜索几个不同的字符:肖云儒、萧云儒、萧雩儒、萧雩孺。“肖云儒”里边有十几万条信息,“萧云儒”里边还有几万条信息,麻烦不麻烦?我由一分为二进而四分五裂。至于社会各种烦琐的条例规则和约定俗成造成的成见,所引发的种种文化与精神的分裂症候,就远不是我遇到的这几件事了。我曾经是那个姓名繁复而心地单纯的我,漫长的岁月简明了我的姓名,却使我内心五颜六色、四分五裂。我还是那个我吗?我还是我自己吗?我还是我吗?我到底是谁?字典查不出来,所有的书本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有删改)

【作家简介】肖云儒,男,著名文化学者,西安交大特聘教授。被誉为散文理论的先行者,西部文化的开创者,丝路文化的传播者。著作600万字,获国家省级奖20次。先后担任中国文联委员,陕西政协委员,陕西文联副主席,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首任主席,陕西书协顾问,省参事室文史馆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