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老赵
文/沉涛
铁匠老赵,山东日照人,性格倔强,生死不惧。
早在光绪十八年间,他只身一人,随风流浪,来到辽东古镇安营扎寨,终年以打铁为生。那常年不灭的火星子、炭末子,在他面前飞来飞去,使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留下岁月的沧桑。
这一年,老赵的女儿小翠上街去玩,被两个穿黄皮子军人糟蹋了。老赵得知此事后怒火中烧,四下寻找那两个穿黄皮子军人,寻找半年无果。老赵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此后不久,小日本就占领了东北,大街小巷到处可见穿黄皮子军人,端着刺刀,烧杀掠抢,无恶不作。
老赵日思夜想要找小日本算账,但又无从下手。
但转眼间,机会说来就来了。
小日本发现老赵打铁身手不凡,便把他弄到一家祠堂里,专门为小日本磨军刀。
祠堂沉重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吱呀呻吟着,裹着湿冷夜风撞进来。石狮子曾经威严的头颅如今被月光映得苍白无力,空洞的眼睛望着他们粗暴地把老赵推搡进去,他身体微微一晃,便又稳稳站住,只留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祠堂如今成了日军的指挥部。老赵白天被驱赶至此,负责修补军械,夜晚便蜷缩在冰冷墙角,呼吸着香烛发霉后残留的腐朽气息。他沉默如墙角那片被遗忘的灰烬,只偶尔在角落挥动铁锤,叮当敲打着什么,火星溅起又熄灭,像他眼中的犹豫。
“赵桑,”小队长山田踱了过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语气轻飘,“你的儿子,赵铁柱,在八路那边,已经玉碎了。”他故意顿了顿,刀锋似的目光扫过老赵沟壑纵横的脸,似乎想从那黝黑的脸上剐出痛苦来。
老赵握锤的手猛地一顿,锤头重重砸在铁砧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始终低垂着头颅,只让人看见花白的发茬微微颤抖着,如风中枯草。片刻之后,那粗粝的手重新攥紧锤柄,一下,又一下,锤声固执地响了起来,只是那节奏,仿佛在空谷里撞击石壁,一声声回荡着无边的空洞与沉痛。
几天后,山田解下军刀,随意地扔在赵铁匠面前:“刀,磨好!”刀身沾着点点暗红,是血凝结后的颜色。老赵缓缓蹲下,布满厚茧的手抚过冰冷的刀脊,那手微微发颤。他默默地拾起刀,走到角落的磨刀石。长刀在磨刀石上缓慢拖动,发出刺耳的“嚓——嚓——”声,仿佛钝刀刮过骨头,令人牙酸心悸。昏黄的灯影下,他俯身用力,磨刀石旁火星飞溅,无声地烧灼着深沉的暗夜。
一个阴云密布的夜晚,狂风撕扯着祠堂破败的窗纸,呜呜作响如泣如诉。老赵陡然站起身,握着那把磨得寒光闪闪的军刀,一步步走向里屋——山田正伏案写着什么。
山田闻声警觉抬头,手已本能地摸向腰间。可老赵的速度更快!那柄饱饮过无数同胞鲜血的异国军刀,此刻挟着数十年铁匠锤炼出的千钧臂力,雷霆般劈下!刀光如电光一闪,空气里瞬间弥漫开的血腥气息。山田连一声呜咽都未能发出,便沉重地扑倒在桌案上,血水迅速漫过他摊开的纸页,浸透墨迹,洇染成一片粘稠的血饼。
外面立刻响起纷乱刺耳的脚步声和惊叫。老赵提刀,一步步退回院中,背靠在那尊冰冷的石狮子上。月光忽然艰难地穿透云层缝隙,照亮了他身上绽开的几处血花。他手中的长刀奋力挥出,挡开一支刺来的枪尖,刀锋相撞,迸出刺眼的火星。他猛地挥起刀,刀光雪亮,映着他花白的鬓角,映着他眼中最后一点燃烧到极致的光……
“刀要见血!”
他嘶吼声尚未落定,数支冰冷的刺刀已如毒蛇般同时噬入他衰老的身躯。他身体剧烈一震,倚着石狮子缓缓滑坐下去。热血汩汩涌出,沿着石狮子冰冷的爪缝蜿蜒而下,渗进石板下的泥土,像深扎于故土的倔强根须。
就在此刻,远处骤然响起八路军嘹亮的冲锋号角,撕裂了沉闷的夜空,仿佛回应着这祠堂里刚刚沉寂的怒吼。那石狮子空洞的眼睛望着祠堂房梁上沉积的百年香灰,簌簌震落,如一场服丧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