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荣
三伏天的日头把祠堂青砖晒得噼啪响,父亲那双四十八码的千层底布鞋踩碎了门槛青苔。我蹲在枣木门墩后啃玉米面馍,眼见他将黄铜烟锅往八仙桌角一磕,震得梆子琴弦嗡嗡颤:“魏延小儿!可识得汉寿亭侯在此!”麦秸檐下的麻雀扑棱棱跌进腌菜缸,惊堂木沾着的辣椒面呛得老鸹歪了脖颈。那年我七岁,头回瞧见说书堂的铜锣冒火星子,关公髯口在棋盘上打滚。
三岁丧母的父亲缩在麦秸垛里削竹篾,棋格刻得比泾河老船公的皱纹还深。腊八祭灶夜,后娘纺车声比城隍庙晨钟还扎耳,他攥着新编的竹笼冲进瘸腿货郎的草棚——茅草鞋裹着冻疮,冷馍烙着“马走日”的杀招。
那年货郎娶亲缺副喜联,父亲把狼毫捅进辣椒碗,“螽斯衍庆”愣是写成“竹丝延情”。新娘子要撕红纸,他却甩出竹笼当礼盒:“咱关中汉子结亲,就图个‘竹报平安’!”四十年后虫蛀的篾片跳“车三进五”残谱,王家祠堂里还供着这笼子。
马帮铜铃碎霜晨,他押了三姐的聘礼棋秤换孤儿学费。除夕夜羊肉在青铜鼎里翻沸,他却踩着《祭灵》苦音踢开赵寡妇柴门——羊皮袄抖落三升黍米,雪地摆出“二鬼拍门”阵。
债主初七砸门,三弦琴弦“铮”地崩断。父亲拎起惊堂木往断茬处一拍,《金沙滩》吼腔震得梁柱扑簌簌落土:“杨老令公在此!”三日后当铺伙计哭丧着脸送回棋秤——原是那捆陈艾换了大学生五年束脩。
三姐妆奁匣里藏本《孙子兵法》,父亲抡起条凳要砸,却见《百家姓》里夹着师范录取书——收款人写着孤儿的生辰八字。
霜打老槐的子夜,祠堂飞檐漏银光。他教我摆“双车错”杀招,月光给白发镀诸葛巾:“女子落子要拐三道弯!”破晓冰碴凝“卒”字,冻疮肿得赛马家笼蒸馍。四丫头偷瞄棋谱,他甩去半拉锅盔:“女子无才便……便……咥饭!”
救护车蓝光撕碎孝幔时,父亲枯手紧攥1958年的兵役证。漆工撬开祖传柏木棺,背面朱砂赫然现“楚河汉界”——原是拿棺材钱给佛寺镀了金菩萨手。
守灵夜铜壶炸裂声脆,沸水漫成《出师表》残章。五个子女翻遍樟木箱夹层,军校函的生辰栏新墨晕染——落款年月冻在他十六岁的谷雨。
今春修祠堂撬开青石地,半局残棋陷龟裂墨池。过河卒顶着褪色“女”字,把汉界碑撞出三道豁口。北山牧羊后生说,常闻梆子琴在歪脖槐下响——左手捏课本,右腋夹算盘,三弦缠半块袁大头,叮当声搅碎八十载春秋。
作者简介:
邓荣,女,中学教师。番茄小说签约作家。中国散文网会员,特约编审,专栏作家。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写作感言:笔剑梦马是作家眼中的生活盛宴,是一场心灵的狂欢之旅。我是拿笔当剑,以梦为马的签约小说作家,以墨为舟,遨游文字海洋。诗词歌赋,皆是我的情感密码,解锁生活的万千色彩。那些稍纵即逝的激情火花,心灵的暖阳,感动的泪滴,亦或欢笑与愁绪的交织,都逃不过我的笔尖,每一个字符都跳跃着生动与幽默的生命火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