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永铭心间(散文)
——纪念父亲去世四十七周年
吉林 刘晓峰
时光悄然流转,屈指算来,父亲离开我们竟已快四十七个春秋。一万七千多个日日夜夜,如潺潺溪流,却从未冲淡我对父亲那如潮水般汹涌的思念。父亲节的脚步渐近,我打开电视机,漫无目的地切换着频道,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观看。屏幕上闪烁的画面,在我眼中都变得模糊不清,父亲的音容笑貌却愈发清晰。我再次轻轻拿起那张放大了不到半尺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父亲,眼神中透着坚毅与温柔。我凝视着照片,心中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想和父亲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想提笔写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处落笔,最终,只化作一场无字的时空对话。父亲的严厉教导、辛勤劳作的身影、教书育人的高尚形象,如潮水般再次涌现在我的脑海里。
1936 年,父亲出生于扶余县一个偏僻乡村的农民家庭。那时,祖父哥四个同住一屋檐下,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热热闹闹却又充满艰辛。祖父作为家中的老大,人称大当家的,他不仅擅长处碾子和石磨,还是远近闻名的刘石匠,一家人主要靠种田打草维持生计。二爷和三爷则有打猎的爱好,他们枪法精准,人送绰号“刘二炮”“刘三炮”。据奶奶讲,当年常有“胡子”到村里烧杀抢掠,二爷和三爷总是挺身而出,打得他们狼狈逃窜。然而,二爷在一次战斗中不幸受枪伤,年仅四十多岁便早早离世。
父亲自幼聪慧过人,却喜欢独来独往,很少与其他孩子一同玩耍。七八岁时,他便能按照大人的吩咐,独自在大场院里看守粮堆和草垛,小小的身影,却透着一股认真与执着。
1947 年 10 月,中共中央正式公布《中国土地法大纲》,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在全国展开。东北虽比南方稍晚,但也未能幸免。我们家被划分为富农成分,土地、车马被分得所剩无几,爷爷奶奶带着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重新立起了锅灶,生活陷入了困境。
在哥四个中,父亲排行老三。大伯、二伯已过了上学读书的年龄,而父亲从小就热爱读书写字。十岁那年,爷爷咬咬牙,将父亲送到了几里外的天启学校读书。家里穷得连买书包的钱都没有,爷爷便用木头钉了一个小箱子,在箱子两侧挂上一条皮带,这便是父亲的书包了。尽管生活艰苦,父亲却从未耽误过一天学业,每天放学回家,他还会借着奶奶做针线活的煤油灯光,学习到深夜十点。父亲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连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小学和初中时光,他就这样背着那个小木箱子,一步步走过了知识的征程。
功夫不负有心人,1954 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扶余县第七中学(现松原市实验高中),这所学校当时是全县唯一的一所重点高中。那时的家境,用“一贫如洗”来形容毫不为过。大伯、二伯已成家,还有老叔、老姑需要照顾,供父亲读书,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沉重的负担。爷爷节衣缩食,每年只能挤出 60 元钱给父亲作为读书的费用。父亲在学校里,常常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假期回家,往返 200 多里路,他全靠步行,遇上雨天,便光着脚走,脚上磨起了大泡,有时被扎得血肉模糊,可他从未喊过一声苦。
然而,艰难困苦并没有压垮父亲。他在学校里学习更加刻苦,成绩一直优异,每学期都能拿回优秀学生的奖状。可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就在父亲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就毕业的时候,奶奶裹着的小脚崴坏了,由于当时没钱及时医治,奶奶的整个左小腿都感染化脓。为了给奶奶治病,家里一贫如洗,连借钱的地方都没有。爷爷爱莫能助,父亲只好含着泪,辍学回家。
回家不久,经人介绍,父亲和母亲相识并定下亲事。母亲小学毕业,也是学校的优秀生。正巧当地村里成立供销社,招考女营业员,母亲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用。母亲上班后,每月工资将近 30 元。随后,母亲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支持父亲复学。这位深明大义的母亲,让父亲眼含感激的泪水,重返校园。
几个月后,父亲高中毕业了。当时学校缺少教师,由于父亲学业成绩优秀,学校领导决定让父亲留校任教。这也正合父亲的心愿,他毅然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在母校担任物理教师和物理实验员。
1960 年仲夏的一天,父亲和母亲结婚了。听母亲说,他们结婚的那一天,瓢泼大雨如注,那是几十年不遇的大雨,路上、村里村外一片汪洋。送亲的大马车在水中艰难前行,水深的地方几乎淹没了车轱辘。母亲下车入洞房时,是踏着事先搭好的跳板,从窗户进入屋里的火炕上,结婚典礼的仪式全部省略了。后来,社会上一些迷信的人说,结婚日下雨不吉利,可母亲当时根本没在意,在她心中,与父亲携手一生,才是最重要的。
结婚后,母亲在当地供销社当营业员,父亲在县第七中学上班,两人因事业而分居两地。父亲是一个踏实认真的人,他工作埋头苦干,业绩突出,深受领导、同行和学生的喜爱。两年多时间里,经过组织几次考察,父亲被调到县第四中学任学校团委书记,他的工作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认可。又过了一年,父亲又被调到县城最有名的第一中学任团委书记,当时学校缺少化学教师,父亲还兼任毕业班化学课。
然而,命运似乎并未打算放过父亲。后来,父亲还有几次提升的机会,但由于家庭出身的影响,他既不能入党,也没有提干。更令人痛心的是,母亲生下的第一个男孩,突患急病离去,父亲因自己没在孩子身边而十分懊恼。一气之下,父亲多次请求,才调回家乡的一所农村初中当一名普通教师,这也结束了父母的“牛郎织女”生活。
1964年炎热的夏天,我呱呱坠地,父母把我视为掌上明珠。父母都上班,在当时农村来说,我们这个家也算是富足户了。父母整天围着我转,一家三口人,其乐融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还没过三岁生日的一天,突然患了感冒,干咳不止。这对于父母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们抱着我去村里老陈大夫家看病,不巧老大夫出门了,他们只好抱着我来到学龄不到二年的年轻大夫家。大夫说我得了感冒,气管有点炎症,就给我打了青霉素、链霉素肌肉针。据母亲讲,我以前每次打完针就不哭了,可这次我却哭声不止。母亲抱着我在学校院里走了几圈,我还是一个劲儿地哭。父亲看到打针的针眼有些红肿,便去找那位年轻的大夫,大夫却告诉父亲用热水洗过的毛巾敷一下,明天就好了。我几乎哭了一夜,父母也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晨,父母发现我打针左侧的腿不敢伸开,左侧的屁股红肿,便找来那位打针的大夫,一起去了县医院。医院的几个医生研究了一下,认为可能是打针碰伤了坐骨神经,建议去省医院确诊。省医院的医师们认定是神经麻痹,开始为我治疗。可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仍不见效果,我原本满跑满颠,一下子不会走路了,这对于父母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父亲带着我几乎走遍了全国的大医院,却依旧不见效果。
父亲为了让我重新学走路,给我自制了一个手推小木车。5 岁的我,终于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可这条腿肌肉萎缩,走路一瘸一拐。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为了照顾我,母亲辞去了工作,对我的治疗,父亲一直没有死心,他到处寻医问药,只要听到一点消息,就带上我前去治疗。我怕去医院,更怕手术。每每来到医院附近,一看到“红十字”标志,我就开始哭个不停。每一次在床上手术,父亲总是紧紧握着我的手,轻声说:“我儿子很坚强。”他还让我给医生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我很听父亲的话,总是含着眼泪,咬紧牙关,背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记得我 7 岁那年,有一次在省医院做“接筋”手术,整个左腿穿针补筋四处,手术近 3 个小时。当医生把我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父亲正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待。我分明看到父亲脸上淌下的两行热泪,那泪水里,有心疼,有自责,更有无尽的爱。当时父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大声哭喊着:“爸爸,我再也不手术了,我再也不手术了……”父亲也哭了,他边给我擦眼泪边说:“儿子,这次手术一定能成功,咱们再也不手术了。”
父亲在当地是中学的“名师”,学生都愿意听他讲课。一些学生放学后也常常到我家问父亲一些问题,父亲不管家务活多忙,都耐心地给他们讲解。有些学生为了感谢父亲,还给我买一些小玩具,那些玩具,成了我童年里最珍贵的回忆。
后来,父亲工作的三井子公社万泉学校中学点撤并了,父亲被调到偏僻的三井子公社腰岗子中学工作。盖房搭屋,其中的艰辛难以言表,父亲累得又黑又瘦。就在上房盖那天,父亲累得昏迷过去,当即被送往医院。可即便如此,父亲没有一句怨言,他心中装着的,是对教育事业的热爱,是对学生的责任。
1974 年春天,三井子公社四方中学成立高中点,由于当时高中教师紧缺,组织研究决定又把我父亲调到十里以外的四方中学。当时父亲患有冠心病、慢性咽喉炎,可父亲还是没有提任何要求,服从组织分配。他承担了高中毕业班的物理、化学两个学科课程,还担任班主任工作。这一次,父亲决定不再搬家了,他骑着一台破旧的“红星”牌自行车,起早贪黑上下班。就连雨雪天,父亲宁可步行也坚持上班,从没请过一天假。他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先进班主任,那些奖状,都被细心的妈妈放到相框里珍藏起来,那是父亲辛勤付出的见证。
父亲在腰岗子中学工作后期,我就上了小学读书。我上学后,父亲对我要求更加严格,他总和我的班主任老师交流我的学习和思想情况。就连有一次我在课堂上和其他同学搞小动作,他都知道了。我每天放学回家必须认真完成作业,还要预习好第二天要学的课程,遇到不会的问题,我偷着问妈妈。就连和那些孩子在一起玩,都要受到爸爸的限制。他常和我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他的严格要求下,我努力学习,上小学以后,我几乎在班级里每次考试都第一,可父亲从未表扬过我。记得在三年级一次数学考试,我得了满分,父亲奇迹般地表扬了我,他对妈妈说:“这小子有自学能力了,这次有一道数学题超纲了,老师还没有讲到的他都做出来了!”那一刻,我心中满是喜悦,也更加坚定了努力学习的决心。
还有一件事让我终生难忘,记得是在小学二年级时,学校召开一次批判大会。老师给我的发言题目是“批判孔老二学而优则仕”,当时我对孔老二是谁都不知道,对这个题目更是一点不理解。我和老师说不会写,老师叫我回家求爸爸写。放学回家后,等爸爸下班回来,我就说了这事,爸爸顿时急眼了:“小孩子知道个啥,胡乱瞎批。”我莫名其妙,最后只好央求妈妈给我写了一篇批判稿。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父亲当时的心理,明白了他对我的良苦用心。
父亲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我们一家 8 口人,我有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母亲过早地辞去了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亲每月四十几元的工资来维持。家庭各项开支父亲都精打细算,就连他上班穿的衣服都打着补丁。妈妈做的饭菜每顿剩多了,他都不愿意,时间长了,妈妈做饭菜很有准,吃完了几乎不剩什么。在吃饭的时候,我们饭碗里不要有饭粒剩下,更不能遗落到饭桌上,否则就会挨说的。妈妈做些好吃的东西时,我们都不敢伸筷,可爸爸总是分到我们的碗里,看到我们吃掉了,他才会高兴。他用自己的行动,教会了我们珍惜粮食,珍惜生活。
父亲是一个吃苦耐劳的人。记得我们小时候,家里是土坯房、大火炕,还有鸡架猪窝、小院、小菜园等等,农家院家务活特别多。父亲每天班外总是忙完这样忙那样,春天里沤粪、种小菜园、拉碱土、抹房盖,夏天里侍弄小菜园、挖猪菜,秋天里脱坯、扒炕、抹墙,冬天里磨米、打面、清雪、扫院子……一年四序,父亲没有闲着的时候,男人的活他从不让妈妈去干,宁可自己受苦受累。他用那宽厚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为我们遮风挡雨。
父亲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我们家在腰岗子屯住了近十年,全村人对父亲都特别敬仰。由于父亲知识渊博,心灵手巧,他学会的技术还真不少,小时候和爷爷学会了处碾子和石磨,参加工作后还自学了修理收音机和钟表。这对于农村来说就是手艺人,屯里的碾子石磨磨平了,队长求父亲处理;谁家的收音机、钟表坏了,都拿到我家,可父亲从没有收过一分钱,有时给他买一盒香烟他都不要。再有父亲最忙的是春节的前两天,因为父亲写一手好毛笔字,全村人差不多都拿着红纸来找父亲写春联,饭桌放到炕上,打开墨汁瓶子,写上就是一小天儿,中午连饭都吃不上,可父亲看到每个人高兴地拿走了他亲手书写的春联,一切疲劳都一扫而空。他用自己的一技之长,温暖了整个村庄。
父亲是一个坚强不屈的人。1977 年初冬,一直在学校忙工作,在家里忙活计的父亲,感觉到身体的不适,而且日渐消瘦,可他还是坚持过好每一天。在当地医院买了一些药,吃一段时间也没管用,后来感觉吃东西都有些阻碍。学校领导逼着他去省医院检查身体,省医院也没有确诊,给父亲开了进京介绍信,要父亲去北京进一步检查。此时的父亲知道病情不好,可他没和家人说这事,学校领导知道后,派一名后勤人员随同去北京日坛医院检查,确诊为鳞状食道癌。医院决定进行放射性治疗和化疗。随同人员回来后,这期间父亲自己在医院治疗,他还不让我们家里人知道,给妈妈写信说不是癌症,春节后就能痊愈。一个多月的放射性治疗,父亲骨瘦如柴,头发几乎都掉光了。但回家后,他能吃下东西了。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包括全村人几乎都来家里看望父亲,父亲用竹枝般的手打招呼,用刚毅的表情和大家说笑着,仿佛在告诉大家,他一定能战胜病魔。
转眼来到了第二年夏天,父亲的病似乎好了许多,他还决定暑假后上班。可有时他感觉偏头痛,走路腿脚不利索。于是就打电话和医院联系,医院要他去复查,他就自己一个人上路了。几天后,我妈妈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要家人在路上迎接爸爸,说爸爸癌症已经转移,并到了晚期,路上很危险。亲友们得知消息,在省城长春火车站接他回来,他执意去乡镇卫生院治疗,不要回家,怕家里人担心害怕。开始在医院他自己照顾自己,为了不耽误我们功课,他不要任何人陪护。自己在病床上看一些从北京买回来的《癌症的起因》《癌症的化学治疗》等医学书籍,他心中始终怀揣着一丝希望,希望能找到战胜病魔的方法。
临危前,在很多人的劝说下,他终于点头回家了。那时,他说话都已经不很清晰了,可他还在叮嘱我们,要听妈妈的话,要好好学习,将来成为一个社会上有用的人才。他的话语,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
1978 年阴历十月初一凌晨 2 点,不满 43 岁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那天阴天,北风朔朔,卷积着稀疏的雪花,仿佛是上天也在为父亲的离去而哀伤。早晨 8 时许,学校领导、老师、学生从 10 里以外赶来了,还有全村人都来为他送行。当时我才 14 岁,我小弟还不满 3 岁。我们站在父亲的灵前,泪水夺眶而出,心中满是不舍与悲痛。
岁月悠悠,往事历历在目。我想念父亲,我怀念父亲,我还想儿时和您拼手腕,感受您那有力而温暖的手掌;现在却早已是天人永隔。但我知道,我从未走出过父亲笼罩呵护的那片叫做父爱的天空。您的本领我还没有学到,但您教会我们吃苦耐劳,踏实做人的道德品质,是我们一生都用不尽的财富。它们如同一颗颗璀璨的星星,镶嵌在我们生命的天空中,照亮我们前行的每一步。
我又一次幻想,还像以往一样,我能听到父亲打起了香甜的鼾声,那鼾声,是我童年里最温暖的旋律。我盼望晨曦泛开的时候,一个不再受病痛折磨,被我称呼了几十年的父亲悄悄地醒来,慈爱地望着我……然而,这终究只能是一场幻想,但父亲的爱,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作者简介:刘晓峰,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扶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中国铁路文艺》《中国残疾人》《小小说选刊》《小说月刊》《华夏早报》《金山》《微篇小说报》《参花》《黄海文学》《五月风》《吉林日报》《仙女湖》《昆山日报》《株洲晚报》《秦柳》《青海诗词》《松原日报》《松原文艺》等多家报刊发表小小说、散文、诗歌六百余篇,有多篇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