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痕》
陈淑涵
升高三那年,秋天来得特别早,萧瑟渐冷的天气成为我当时一整月都未归家的借口,老人机小小的显示屏里每天都传来妈妈不厌其烦的讯息。
“够不够厚衣服穿,我给你买了件外套给你捎过去?”
“大宝今天没有熬夜看书吧?好伤眼睛哦。”
“又降温了大宝,妈在酿米酒,到时候就可以做鸡蛋拌酒送过去给你暖暖身子...”今天不是疑问句了。“不用了妈,我不冷,教室挺暖的。”我转眼看回怎么也做不出来的数学题,烦躁地挠了挠头。又是鸡蛋拌酒...两个小时过去,对方依旧没有回复讯息。
我刚拨好号码,爸同时打了进来。“你妈受伤了医生说情况不太好,我在医院,你回家照顾下妹妹。”“...怎么搞的?”“她没拿稳摔碎了酒罐子。人也摔了。”我怔住。挂断电话后,那些未读的信息仿佛一条条小虫,在心头蠕动。原来在我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是妈妈打碎了第十二个酒瓮。
“小雪节气前必须蒸完糯米。”妈妈倚着石膏腿指挥我,我手忙脚乱地搅动杉木甑,蒸汽把眼镜片糊成毛玻璃,她在背后喊:“关小火!你外婆说过,急火蒸的酒会带苦味。”夜幕如泼墨般垂落,将最后一缕霞光悄然吞噬,我开始后悔答应她了。工序看着简单的米酒,我制作起来竟如此笨拙。
第三次开瓮失败那晚,我蹲在发酸的酒糟堆里掉眼泪。昔日活力的妈妈每日都要望着久久不痊愈的腿发呆,人也变得敏感许多。我擦干泪水,推开房门坐在她旁边。我们都没有说话,月光照亮她手中的铁皮盒,褪色的笔记本里夹着泛黄的照片:扎麻花辫的少女在龙眼树下摊酒曲,背后站着戴围裙的妇人。“你外婆受伤那年,我也是十六岁。”她指尖抚过照片上的水渍,那是三十年前的泪痕。
立冬悄然降临,在更加寒冷的空气中。凌晨三点的后院亮如白昼,我按外婆笔记里的古法,把糯米铺在竹筛上露天晾晒。妈妈坐在藤椅上织毛线,突然哼起我儿时的童谣:“月光光,照地堂,糯米白,酒瓮香...”她的手突然停住,线团滚进酒瓮堆里,惊起几只偷酒香的麻雀。
酒液在青瓷碗里晃出层层涟漪,新年将至的夜晚,是启封的日子。妈妈抿了一口,忽然把脸埋进掌心:"这是外婆送妈妈上大学那年冬天的味道。”新年钟声撞碎午夜,夜色吻亮她发白的鬓角,发丝纵横交错,有的蜷曲、有的舒展,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外婆在龙眼树下弯腰撒酒曲——想起妈妈说过,早早就长白头发大概也是遗传了外婆,原来岁月也会遗传。城市里的新年是冷清的,没有太多烟火气,更没有炮竹声。但此刻,我感觉自己比任何一个新年都要充满温度。我默默拥住妈妈。
又是新的一年啊,这一年我一定要多多回家。
六月,燥热的盛夏。晚风捎来缕缕酒香,我和妈妈正在封装荔枝酒。妈妈突然往我包里塞了个铁盒,里面躺着外婆的铜酒勺,勺柄缠着新换的红线。我看向妈妈,她微微笑着。这一次,我们也没有说话。
快递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惊醒了店门口的小狸花。我们抬头望见对面玻璃大厦的霓虹灯牌,正映出我们小店的轮廓。妈妈腿上的疤痕和我的球鞋印叠在青苔上,像酒瓮里正在发芽的荔枝核,将要在陌生的土地上长出年轮。
作者简介:陈淑涵,女,就读于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文秘专业。爱好文学,曾获2025年“珠江实业智慧人居杯”粤港澳青年湾区故事征文活动暨第八届广东省大学生写作大赛省一等奖、全国语文报杯作文大赛省二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