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母亲的烟雨》(外一首)
作者:罗婧妍
这次回家,给母亲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把机械键盘。键帽由我单独定制,主题叫“江南烟雨”,它犹如一幅展开的文人画,西湖十景次第在上面被渲染出来。
她指尖悬停在键帽上方,目光流连片刻,才轻轻落下,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的感叹,话题却偏了:“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可真是好了个好地方工作。不仅风景美,而且人文底蕴浓。”
我目光示意她观察着键盘的细节,她的手从enter键上印着的红莲,顺势抚过下面古朴的连廊,指尖在某处略作停留,“哦?这是…曲院风荷的景色吧?生你之前,我和你爸爸就在那儿度的蜜月。”
“你再找找别的?”我鼓励她,继续发现键帽里藏着的妙笔。
我引导她将双手放上,试着敲击,声音轻柔、触感细润,每次按键起落,呼吸灯便从中晕染开光华——仿佛雨水从纸伞的边缘落下,簌簌滴在西湖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洁白如玉的键帽衬得她的手更加蜡黄,岁月的纹路总是这样悄然地逗留,可她的神色却像一个初次见到拼图的孩子,充满好奇又不知从何下手。
“妈妈你看,这里还有纸伞、缎扇、茶盏。”我忍不住为她指引着:“我们上次在运河边,路过了中国伞和中国扇博物馆。你还记得么?当时赶时间就没去参观。还有这茶盏对应着西湖龙井哦,一直想让你品品。”
我细致地介绍着,毕竟每一个键帽,都是我亲手装配,图案的挑选、编排,都藏着小小的心思。等下次她来杭州看我,一定不留遗憾。
她摩挲着音量旋钮,指尖划过键盘上一小块微亮的显示屏,那里正无声记录着日期:2025年4月。
又是一年人间四月天,西湖边正鸟语花香、杨柳依依,可惜没有机会邀她去看看。我正怅然着空闲总被工作掳走,直到目光回到键盘上——没事,她来杭州也是短暂地观赏某处景致,比不得键盘上浓缩的风光:从苏堤春晓到平湖秋月,从雷峰夕照到南屏晚钟,四季流转和朝暮变化,都由这100多个键、数十种灯光来展现,岂不是更加恒久、实用?
我本想继续与她说道这键盘里的天地,她却将双手从桌上放了下来,“现在的科技产品真发达呀!哦,你等我一下。”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径直往厨房走去了。
我有些失落,毕竟这份礼物是我精心挑选而来,怎么就一句“发达”可以概括了呢?它不只是一个科技产品,更是我工作所在城市的宣传册、我想与她同游的邀约书。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但如果远方有我为之拼搏的梦想呢?这份熊熊燃烧的壮志,与悠悠萦心的乡愁之间,要如何抉择取舍,才能做到不辜负自己,又不愧对亲人?
“你把键盘放在办公室吧,妈妈?你的同事们一定会羡慕的。”我赶忙跟上她,不甘心地继续补充着。
她却不知在忙些什么,留给我一个半弯着腰的背影,腰间系着的花布格纹围裙,上面的褶皱和油渍仿佛在婉拒着我:不要进来。从小到大,她都在油烟满布的厨房里忙活,让我在外面用心学习,等着上菜就好。
键盘的背景灯流光溢彩,正默默地在桌子上闪烁着,像一个开屏振翅的孔雀,这般斑斓明艳,却又无人问津。
我尴尬地站在厨房门外,想着这份礼物是否送的不合心意。兴许机械键盘是年轻人的专属,对于上一辈来说并没有必要?兴许是我擅自揣度了,低调的她并不会在办公室用这样出众的产品?兴许……是我自以为是了,用我幻想的“睹物思人”、“见物如面”,来填补长久分离的空白。
厨房里传来流水声,明明只是淅淅沥沥,却把我满怀的期待浇了个透凉。
等我回过神来,转身看去,才见她从厨房里端出果盘,新鲜的橙子、草莓、柠檬柚,都是刚刚洗净切好的。
果盘放在客厅桌上,就摆在键盘边,竟与之平分秋色,甚至相得益彰:果肉一圈圈的排列井然有序,不输键帽的严丝合缝。水果的各色鲜亮,也不逊呼吸灯的炫彩缤纷。
妈妈的手捏起果肉时,却不如先前触摸键盘那般轻柔。一把竟能抓起那么多瓣柠檬柚,递到我的嘴边。“坐了那么久的高铁回来,先吃个柚子,清喉利咽的。”
见我颇为抵触,她又抖了抖那晶莹的柚子花瓣,目光温和,补充道:“都说‘柚’通‘佑’,就当讨个口彩吧。”
我应和着吃下,柚子的清爽里带着酸涩,算不上可口。不等我皱眉推诿,又见她拈起一块苹果,絮叨着说:“你小时候嫌苹果‘面’可我又怕脆的,碰坏了你着新长的牙。现在不担心牙口了,却不知道你胃口怎样?在外面,别忘了一日三餐要按时……”
苹果被切成了细小的一块块,与键帽看起来别无二致——小时候我不爱吃苹果,妈妈总哄着我先吃一口。我嘟囔着不肯,只愿把嘴巴张开一点,可她比我更精明,小小的苹果块总是不知怎么,就从她的手上,溜进了我的嘴里。
我恍惚着坐下,只觉得唇齿间的苹果,竟甜得发酸,让人如鲠在喉。妈妈才给我递完水果,手又在我的袖口上停住了,“这里掉了个扣子呀?快脱下来,我给你缝一个上去。”
不等我回话,她便转过身去,从电视机柜下的桌角边,摸出一盒针线。撩起我的袖口,行针走线,从我的手边到她的指尖,一根细细的银线串联着,恍若江南绵密的雨丝。
我任由那雨丝把我淋湿,沉浸在她关怀的爱意里。她曾经牵着、蹒跚学步的小女孩,跑过了那么多个花季雨季,终究是停在了她的手无法触及的远方。
或许……妈妈眼中自有她的江南烟雨吧。与键盘上描绘的湖光山色、烟柳画桥不同:她的江南,是我在的每一处。前两年我在深圳工作,她便关心起了台风和回南天,提醒我要注意“春捂秋冻”。现在我在杭州定居,她总称赞着这座办过亚运会的城市,体育设施齐全,让我找多打球游泳、锻炼好身体。
她对于水果功效的娓娓道来、对于我袖口扣子的体察入微,比我对键盘的了解、对键帽的追求要更甚几分。我原来……真的“自以为是”了,以为她对没去过的博物馆、未品茗的龙井茶有所遗憾。但实际上,她心心念念的,不是杭州的美景风物,而是在外地报喜不报忧的我。
她的指尖在我的袖口轻轻一捻,极细微的“嗒”声,透露出她发现的小秘密:另一颗扣子也摇摇欲坠。她抬眼,眸子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语气是姐妹之间才有的调侃:“看来,我们这位‘都市侠女’,又在哪片钢筋丛林里挂彩了?”
我只怔怔地点头,嘴里的苹果终于咽了下去。下次回家,可不能再因为一颗扣子,就让我露了马脚。
银针在飞快而灵巧地穿梭,她声音平静沉稳:“线走得密些,就能经得住磕碰了。不过啊,”她顿了顿,针尖在灯下闪动,“最要紧的‘铠甲’,是你心里的定力。外面风雨再大,稳住心气,一颗扣子掉了,就算不得什么。”
她熟练地在我袖口打了个圈,拿嘴轻轻一咬线,那根“雨丝”便断了,化成氤氲的雾气,把我的视线模糊起来。
“好了,‘战袍’修补完毕!”她把刚补好的袖口扣上,像完成了一件微小的艺术品。瞥见我微红的眼眶,她将一张柔软的纸巾无声地推到我手边,“你这孩子,都困得流眼泪了牙?快去歇着吧,听着雨声会睡得很香的。”不待我应答,她便收拾好针线盒,起身去卧室里帮我整理床铺了。
我趁势打了个哈欠,配合着她的话语拭去泪水,眼角的决堤,却越抹越多,只得桌上再去抽一张。一旁那精美如画的键盘,却舍不得被我冷落一般,手上传来的温润的触感,好像某种央求:不再给你母亲多看一眼吗?
不用啦,我想。因为在她的指尖,我看到了苏堤杨柳用棉线抽芽,雷峰塔影以针尖倒悬,而断桥残雪正静静落在我的袖口——那粒重新缝上的贝壳纽扣上。
起身关窗,清明时节的潇潇夜雨,总是这样悄然无声。而她给我的这片更深沉、更渺远的江南烟雨,早已绵绵密密、纷纷扬扬地洒在了心上。
《致父亲:想起你》
作者:罗婧妍
我总是不愿想起你
回忆被时光剪得零零星星
逸散在无人问津的陈年日记里
只言片语 寥寥数笔
将所有挣扎着的心事 都云淡风轻
可我偏偏总在一些时候
不由自主想起你
往事猝不及防 情绪翻江倒海
多不争气 没法当面表明
却在匆匆挂断电话后 懊悔不已
你是我童年的依靠
那时候小小的我 立于你厚实的掌心
你把我抛向天空
我在腾飞之际欢呼欣喜
再被你稳稳接入怀里
是我们 默契的亲昵
你也是那呼啸的风暴
在我的记忆里
一次次留下雷霆万钧
多少次你与母亲争吵
假装熟睡的我怎能做到充耳不听
掩面而泣 无声无息
又有谁留意 天明时的床头边
那被抽得瘦了一圈的纸
你是我年少时的师长
没有你解不开的奥数题
电视机上的钞票不翼而飞
因此新添的巴掌印却久久不散
你也曾是统帅我的国王
一字一句仿佛军令如山
而我偏偏执拗,揭竿而起
在吃尽苦头后心下暗忿:这个暴君
终于,你离开了我的身边
三口之国分崩离析
那天,你站在门口托着行李
像个落魄的光杆司令
语气却仍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许调皮”
又几年过去 雏鸟的翅膀长硬
学文学理?去南去北?
你再无权替我决定
高考后 那晚江风徐徐
绚烂的摩天轮闪着一圈圈光彩
我与你并肩同行 高谈壮志豪情
你只是默默倾听 不多言语
我在新的城市里意气风发
你守着旧街独自老去
从家乡打来的电话
总那么小心翼翼
怕听见我冷漠的声音
更怕听不见我的声音
多么迂回的心路 辗转过千山万水
却往往受不到礼遇
爷爷的离去,你说话都没了力气
我才恍然发现
昔日不可一世的首长
不知何时,变成了脆弱的伤兵
看见你失去父亲哭 得像个孩子
已不再是孩子的我 却暗下决心
纵然你错过了我那些年少时光
但接下来的每年每岁 让我陪伴你
我向来一言九鼎
毕竟总要有一个人来当男子汉
从前是你 这回是我
我总是不愿想起你
想到 你的严词厉语下
是爱在心口难开
想到 你的白发与皱纹间
承载多少叹息和遗憾
我便不能原谅自己
竟花了这么久 才原谅你
可我偏偏总在一些时候
不由自主想起你
带着自责 亦带着企盼
惟愿你能知道
我将一直爱你
作者姓名:罗婧妍 (笔名:南熙)
简介: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网易新闻的教育栏目记者,95后女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