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把麦穗
麦子收罢,大地如卸下重担般松弛下来。六月天却仍如烈火般炙烤着一切,土地干裂,田野中密密的麦茬似一排排枯瘦的肋骨,倔强地指向无一丝云影的苍穹。
母亲在灶间忙碌完毕,锅里饭菜的温热香气飘散出来,温存地伏在锅盖之下——那是留给放学归家孩子们的。她自己却只捏起一个干硬的冷馍馍,匆匆咬上一口,挎起竹笼便出了 门 她单薄的身影踽踽独行在通往干沟的小路上,烈日灼灼,汗水如蚯蚓般蜿蜒于她晒黑的面颊,濡湿了后背的衣衫,留下深色的印记。那身影渐行渐小,如同被无垠的旱野吞没的一粒麦子。
干沟已近在眼前了,这道被雨水遗忘的深壑,在光天化日之下,仿佛大地皲裂开的伤口,沟壁裂痕纵横交错,枯草在热风中萎靡摇动。母亲小心翼翼滑下陡坡,竹笼轻轻碰着沟壁,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凝神屏息,双眼专注地在干枯草梗和碎土间寻觅,似在岁月荒滩上淘金。蓦然间,她目光一定,俯身下去,拨开枯草——果然几穗干瘪却未被拾尽的麦子,如同被遗忘的微小希望,躺在沟底。
母亲眼中瞬间亮起光来,如暗室中亮起一盏小灯。她极其轻缓地弯腰拾起,小心翼翼吹去麦穗上沾染的尘土,又用指腹轻轻捻开麦壳,仔细端详着里面那点瘦弱却实在的籽粒。然后她珍重地放进竹笼,动作轻得像接住一只初生的雏鸟。她心里默默计算着:穗头沉甸甸的,孩子的饭碗才不轻飘飘。
太阳在头顶上继续燃烧,干沟里热浪蒸腾。母亲背上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凝成一道道的汗渍;汗水不断滴入脚下干燥的尘土,砸开一小朵一小朵深色的花,旋即又消失无踪。她只顾弯腰寻觅,裤脚被干枯的荆棘刮破了也浑然不觉,手背也被划出几道浅浅的血痕。可只要发现一穗麦子,她那布满细纹的脸颊便不由漾开一丝欣慰的笑纹——那笑意是结在干旱枝头的微花,虽弱,却以最固执的姿态对抗着命运吝啬的土壤。
暮色渐浓,晚风拂过干沟,轻抚着母亲疲惫的身体。她直起腰身,抬头望见远处村落已升起炊烟,才发觉自己竹笼里麦穗的份量已经不少了。她吃力地攀上沟沿,站在坡顶回望一眼身后那幽深的干沟,又低头看看笼中辛苦拾来的麦穗,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暮色温柔地弥漫开来,她身后的干沟便渐渐沉入愈来愈浓的暗影之中——但母亲竹笼里的每一穗麦粒,此刻却像一枚枚微小而沉重的太阳,在暗下来的田野里,正缓缓运载着生命的光明与温度。
当母亲穿过薄暮走回家门,她竹笼里的麦粒在寂静中微微闪光。这些被遗忘的麦穗终将化作灶膛里温热的火,饭桌上熨帖的香;母亲躬身拾起的,哪里只是沟壑里遗落的麦穗?那是生存深处最朴素的哲学——纵然土地龟裂,只要弯下腰去,总能于尘埃里捧起生命的亮光。
这束光并非来自天空,它源于匍匐于大地的脊梁,以微小的颗粒,喂养着岁月荒芜间隙里最坚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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