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掌》
王小甜
今天早上看到窗台上的茉莉开了,细白的花瓣落在父亲的搪瓷缸沿上。我端起那缸子,釉面磨得发亮,像他常年扛木头的手掌——这是他从太白林场带回来的,三十年了,缸底还沉着几星茶渍,是他喝陕青茶时积下的。
父亲走的那晚,月亮很圆。我握着他枯瘦的手咳出的殷红的血,指节上的老茧硌得我心口发疼。他临了还念叨:"你要照顾好你妈和家,记得你妈吃饭少放辣子......"话没说完,监测仪就拉响了长音。现在想来,他这一辈子,总把别人的日子看得比自己重。
他原是山西李家的娃。听奶奶说过,他生下来四天,亲生爹娘用红布裹着,塞进挑担的夹层,换了四十块袁大头。李家的大院里有他最快乐的童年,他说在山西李家那十一年,冬天的棉裤膝盖处总缝着新棉花,夏天的竹席铺在凉窑里,连哭闹都有糖块哄。变故是在十一岁那年,李家的李大善人因为运动动荡,家里被抄,他被活活打死在他修的学堂里。
后来的事,他在我和我妈面前讲过零星片段。文革那会,他11岁被安排上山改造了跟着老场长上了秦岭深处太白山。伐木场的冬天冷得能把人冻成冰坨,他瘦得像根晾衣杆,扛不动五十斤的松木。老场长把他搂在怀里暖着,师娘偷偷往他饭盒里埋两个土豆。他学会拉锯子那天,老场长拍着他后颈笑:"这娃,骨头里有股子狠劲。"可我知道,那狠劲是饿出来的,是被雪片子砸出来的,是从李家的热炕头跌进冰窟窿后,咬着牙硬撑出来的。
他近四十岁才娶我妈。那时候他在林场当采伐组长,肩章磨得发亮,可姑妈当的媒人上门时,他蹲在门槛上搓着草绳,半天憋出一句:"成分不好,孤儿一个......"我妈没接话,转身回了屋。第二天,她往他怀里塞了个红布包,里面是半袋炒黄豆——那是她攒了三个月的粮票换的。
我出生那年,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半岁那年我得了百日咳,咳得整宿睡不着,小脸憋得通红。我妈在单位几乎天天都在加班,外婆在学校里忙于教书育人。我跟着他在太白林场他半夜翻出压箱底的军大衣,裹着我去长途汽车站。车到西安时,天刚蒙蒙亮,他抱着我敲开姑妈家的门,膝盖上的棉裤结了冰碴子。"给我娃弄点川贝枇杷膏。"他说这话时,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姑妈抹着泪给他找药,他却蹲在楼道里啃冷馍,馍渣子落了一地。
我好了之后,他总爱驮着我去看电影。他一米八三的个子,我骑在他脖子上,能看见银幕上所有的人。有次放《葫芦娃》,我攥着他的耳朵喊"快看!",他回头笑:"小心别摔着。"散场时路灯昏黄,他走得很慢,我趴在他肩头打哈欠,闻见他身上松脂混着烟草的味道——那是太白山的味道,是伐木场的味道,是他青春的味道。
他总说我长得像他。我鼻梁高,皮肤白,他翻出老相册,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你看,这是我六岁在李家的院子里,也是这模样。"照片里的男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对襟衫,眼睛亮得像星子。他摸着自己的鼻梁说:"咱爷俩,长的是西域人的骨相。"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生母是新疆来的商队女儿,买了他不久时染了恶疾,没熬多久就没了。 我爸陪我写作业的习惯坚持了十二年。每天放学回家,他准在书桌前摆好搪瓷缸,里面是刚热好的牛奶。他坐在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书页翻得沙沙响——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是跟老场长学的扫盲。我写数学题卡壳时,他会轻轻拍我的背:"别急,慢慢来。"等我合上课本,他才揉着腰站起来,帮我把校服叠得方方正正,拉链拉到领口。有次我问他:"爸,你不困吗?"他搓着手笑:"你写完我就困了。"
我妈做得鱼香,可父亲闻不得那股子腥气。他总说:"臭鱼烂虾要了我的命。"可每次我妈炖鱼,他都系上花围裙,戴着口罩站在灶台边。锅开了,他拿筷子戳戳鱼肉,轻声说:"火候够了。"我凑过去闻,他猛地扭过头:"去去去,离远点!"可转身又往我碗里夹了块最嫩的鱼肚子。
我工作后加班多,他总坐在客厅等我。台灯昏黄,他捧着报纸,眼镜滑到鼻尖,却一页都没翻。我进门时,他赶紧起身:"饿了吧?我热了粥。"其实粥早就凉了,他又重新熬。有次我劝他先睡,他摆摆手:"你回来我睡不着。"后来我才发现,他的笔记本上记满了我的同事名字,旁边写着"小孙人实在""小李脾气急"——都是他偷偷听我和朋友打电话记的。
三年前他被查出肺癌,疼得整宿睡不着。可只要他从医院回来休息在家,他就强撑着起来擦窗户。玻璃擦得透亮,能照见人影,他却扶着腰直喘气。我抢过抹布,他急得直跺脚:"你忙你的,这点活算啥?"后来他躺在病床上,手背上全是针孔,却还惦记着阳台上的绿萝该浇水了。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指甲盖泛着青:"好好照顾你妈和家,你也别老飘着了,我要保佑你要个好娃子....."
现在我蹲在厨房,给他擦那口用了三十年的搪瓷缸。阳光透过纱窗洒进来,照见缸壁上细细的划痕——那是我小时候拿铁钉刻的"爸爸"二字。窗外的茉莉香漫进来,混着他常抽的纸烟烟味,混着松脂的清苦,混着热牛奶的甜。我忽然想起他常说的话:"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父亲,今天是父亲节。天堂里有没有伐木场?有没有老场长的热炕头?有没有我骑在你脖子上看的电影?我想,一定有的。你在那边,肯定又在给我妈熬粥,肯定又在擦窗户,肯定又在记我同事的名字。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妈。就像你当年照顾我那样,把热奶端给我妈喝,把日子过成最结实的松木,经得住风雨,扛得住岁月。
窗外的茉莉还在开,细白的花瓣落在搪瓷缸沿上,像你留给我的,最温柔的掌纹。
作者简介
王小甜,女,研究生,写过企业软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