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胶鞋的路
大哥的书包在五年级的夏天便永远挂上了墙。父亲腰背日渐佝偻,田垄间沉重的喘息声,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少年的心。家中粮瓮常空,他只能默默放下书本,稚嫩的肩膀就此扛起生活的担子——这担子太沉了,沉得足以压弯一个少年尚未长成的脊梁。
那个年代,种地糊口之外,想活命就需另觅生路。父亲瞅准了做豆腐的门道,白日里在田垄间弯腰,深夜里便在昏灯下磨豆、点浆。家中日夜弥漫着豆汁的气息,湿润的雾气里浮动着对温饱的渴盼。这微末的营生,在当时却叫“投机倒把”,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刃,不知何时落下。恐惧如影随形,可空荡的米缸比任何道理都更响亮地命令着人向前走。
终于,大哥第一次独自踏上去城里的路。天未破晓,檐下的冰凌垂着冷硬的光,他套上那双褪了色的黄胶鞋——鞋底磨得溜薄,却依旧牢牢裹着脚,像一层沉默的铠甲。他推着那辆五成新的二八大杠,车后座两侧悬着两个父亲亲手钉成的木箱,里面是昨夜新凝的豆腐,白嫩而微温,仿佛尚存着母亲手掌的余温。他系上那条旧得泛出霉味的围巾,霉味混合着汗味,沉甸甸地压住口鼻,只留一双警惕的眼睛探视着冷寂的黎明。
腊月的风,是无数把淬了冰的小刀。骑行在坑洼的土路上,寒气穿透单薄的棉衣,啃噬着骨头。车轮碾过冻硬的车辙,颠簸得木箱哐啷作响,豆腐在里面轻轻颤着。风扯动他单薄的衣衫,围巾上的霉味在每一次艰难的喘息中钻进肺腑。汗水渗出,又瞬间被寒风冻结在眉睫之上,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的冰晶。双手早已麻木,指尖冻得通红,几乎感觉不到车把的存在,唯有机械地向前蹬着。车轮碾过冻结的泥块,碾过命运抛掷于脚下的所有粗粝棱角,沉重的链条发出喑哑的呻吟。
每一次进城,都似趟过一片雷区。集市角落刚放下木箱,豆腐的微温尚未散尽,那刺眼的制服身影便倏然闪现。“投机倒把”的呵斥声如冰雹砸落。他浑身血液霎时凝固,唯有求生的本能催动僵直的双腿,抱起箱子,拖着沉重的车子没命地向窄巷深处钻去,心脏在喉咙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直到确认甩脱了追赶,才敢扶着冰冷的砖墙,大口吞咽着带血腥味的冷空气。恐惧过后,是更加沉重的疲惫。
集市终于散去,木箱空了。他躲在避风的墙角,用冻僵的手指一遍遍捻开那些被汗水浸染的毛票分币,仔细数点。钱不多,却沉甸甸地压在掌心——那是灯油,是盐巴,是米瓮里能多铺一层的保障。他小心把钱贴身藏好,抬头望了望西沉灰白的日头,空了的木箱在车后座轻轻晃动。返程的风似乎没那么刺骨了,饥饿却猛烈地袭来。他掏出怀里冻硬的窝头,费力地啃着,每一口都像咬在冰坨上。此刻,味同嚼蜡的冷窝头,竟也嚼出一点微茫的甜意来。
暮色四合,终于望见村口。家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在灶火映照下的剪影立在门口,父亲沉默地接过空了的木箱。灶膛里柴火毕剥,温热的粥食气息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身上的严寒。他脱下那双沾满泥泞的黄胶鞋,鞋底磨得更薄了,像一张被岁月反复刮削的纸。他无声地将卖豆腐换来的毛票放在桌上,一堆零碎的钱币在油灯下泛着微光。没有言语,只有灶膛里柴火安静的噼啪声,在低矮的土屋里跳跃,温暖着这无言而深重的生计。
多年后,那双黄胶鞋早已不知去向,连同那辆二八大杠一起,湮没于岁月烟尘。可那腊月里刺骨的寒风、霉味围巾下艰难的呼吸、冻土路上链条沉重的呻吟、空木箱在归途中的轻轻摇晃……那一切声响与气息,却早已沉入骨骼深处。
少年脚下那条冻土路,每一步都踏着生计的刀刃。路途尽头,一双黄胶鞋磨穿了底,却终于磨出了生命最初的韧度——原来人间真正结实的路,皆是沉默的脚掌在冷硬岁月中一寸寸踏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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