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华开门时,晚归的风裹挟着冬夜寒气扑面而入,像一种沉默的谴责。客厅里,那只十年前他们新婚旅游买的蓝翎陶瓷“爱情鸟”正悬在灯罩底下晃悠着,细瘦的铁钩突然发出一声断裂前的微弱呻吟。辛华和李梅谁也没说话,任由它晃动时划破空气发出沉闷的声响。
婆婆徐二良从她的隔断小屋里慢慢走出来,老旧的棉鞋在地板上摩擦出窸窣的声响。她身上那股陈旧的樟脑味混着廉价镇痛膏药刺鼻的气息,瞬间填满狭小的客厅。她目光扫过门口两个疲惫的人影,最终落在了空荡的墙角。
“那墙角的婴儿车,”她声音不高,干涩得如同树皮刮擦,“怎么落了一寸多厚的灰了?”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捻紧了袖口上一块毛边的补丁。
辛华的视线落在茶几堆积的缴费单上——房贷那几页纸薄得像一片锐利刀锋,随时准备在他心上割一下。他弯下腰,这个动作缓慢得艰难如同背负千斤重量,终于拾起脚边一根孤零零散落的蓝紫色鸟羽。这根羽毛,在惨白日光灯下幽幽地闪出一点褪了色的微光。他把它轻轻搁在那叠账单最顶端。
第二天清晨的公交车上,李梅在汹涌人群的挤压中如同一张折叠的纸片。手机震动,公司主管冰冷生硬的指令透过屏幕扎进眼睛里:“方案明早必须过审。”她感到一阵眩晕恶心,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死死摁在小腹上。她用力到关节发白,而公交车的急刹车仿佛是她内心深处无声的崩溃回响。
夜里十一点零七分,李梅从包里抽出那张轻飘飘却又沉重万分的早孕试纸。它被搁在餐桌上的冰冷质感,像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辛华的呼吸。他盯着那清晰刺眼的两道红杠,却感觉一阵彻骨的寒流直冲脊背。
“拿什么生?”李梅声音发虚如同飘在云端,透着一种累到极致的飘忽,“你我拼死拼活,也扛不住这房贷再添个‘小祖宗’的口粮啊。”辛华试图抓住她的手臂,却只触碰到一阵冰冷的颤抖。窗外一束刺破黑暗的远光穿透玻璃,恰如一道尖锐光痕,无声地割裂了桌上这对沉默的剪影。那道红杠在刹那光照下仿佛燃烧着猩红的火光。
隔天黄昏的菜市场,李梅低头只盯着打折的排骨上刺眼的红标签。忽然,婆婆声音从身后响起:
“钱紧就紧点吧,”徐二良语气异常干涩,“添了人丁,老辛家的坟头香火就不怕断了。”她浑浊的眼睛努力望向远处,目光却不知停在哪个渺茫虚空处。
辛华目光低垂,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他指尖死死捏住塑料袋把手。母亲衰老粗糙的手下意识地揉捏着手臂某处——辛华知道那里常年贴着一块乌青色的膏药斑痕。他忽然想起父亲早逝后几十年中母亲从未有过的新衣。辛华喉头发涩滚动,最终还是默默从钱包里抽出最后一张钞票递给肉贩——那张脆薄纸币揉皱时的滴窣声摩擦着空气,如同微弱的叹息。
然而深夜的狂风并未因此停止呼啸,它撞击着薄薄门板,仿佛一只在门外因焦躁而反复徘徊的巨兽。
凌晨三点的卧室内如同沉在冰冷海底。李梅的手机屏幕突然发出幽光,消息弹出——明晃晃一行字:“方案核心数据异常,驳回重写。”她感到胃部猛地痉挛扭曲。
她踉跄着冲向洗手间,吐得天昏地暗。模糊中抬起头,镜子里映出她浮肿的眼眶深处,一丝挣扎的血丝如同细微裂纹。推门出来时,李梅看见婆婆那佝偻蜷缩的身影僵硬地立在客厅暗影之中,徐二良枯瘦的手指深深掐陷在褪色的暗红丝绒扶手椅破洞里,如同挣扎着握住最后一根枯枝。
“妈?”李梅轻声唤道,喉咙火烧一般疼痛。老人身体明显一晃,没有回应,只是喉咙里挤出一连串极其压抑的微弱哽咽;随即她又缓缓伸手,颤巍巍地捂住嘴,强行堵住声音泄漏。那干枯肩膀耸动的姿态令人无端联想到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的挣扎——在寒风里发出听不见的哀鸣,却死死抓住枯枝不肯落下。
两天后的寒风刮得像刀子,徐二良背着一大捆零散拾捡的纸板废品挪动在小区里,每一步似乎都像踩在薄冰上摇晃不定。
“二良啊,”刘老太嗓音洪亮带钩,“又去‘忙’啦?”她的声音在风中锋利地擦过,“你们辛华真有本事!大上海打拼,让老娘替孙子挣奶粉钱喽!”
徐二良脚下猛地一滑,踉跄扑倒。那些纸板废品如残破风筝腾空又散落一地。她在泥水中艰难挣起身体时,灰白头发凌乱粘在脸颊泥水之间。冷风呼号着在楼群间穿梭回荡,宛如无数只嘲弄的手指发出肆意的呼号。老人最后也没能站直身体,只是那样半伏于冰冷泥水之中,肩膀在无声的风中不可抑制地剧烈抽动。
晚间,医院急诊室灯光下,老人右臂打着僵硬石膏。她沉默地望着白墙上自己模糊的变形轮廓,眼神里所有波动都沉寂凝固如死水。只有枯涩的唇极轻微地翕动着:
“梅子……”她唤了这么一声,后面的话却断在了空气里化为呜咽。
辛华感到胸口被沉重的石板压住——母亲的医疗单子混入茶几那堆熟悉得令人心颤的缴费文件之中。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整个肺部即将被挤压破裂。最后他一脚踏过那张掉落在地板上的旧水费单,纸页破碎时发出微弱的哀鸣。
一个料峭凌晨,厨房隐约透出微光。李梅靠在门框边,看见炉子上默默坐着煨汤的婆婆。老人打着石膏的手臂艰难地伸着。李梅喉咙蓦地发堵,一种滚烫东西堵在那里上下不得。她默默靠近灶台,沉默地接过老人手中那把沉重的木柄长勺。
昏黄灯光下,汤水翻腾的热气袅袅上升,带着醇厚的油星光斑无声炸裂、消散,弥漫成一片温润细雾无声笼罩着她们俩。
汤足饭饱之后,黄昏阳台如往日寂静。辛华在收衣服。当他手指碰到冰凉湿重的一件旧衫时,目光下意识落在了阳台边缘那根生了暗锈的晾衣绳——它绷得那样紧又直,像一根悬在生命边缘的脆弱钢丝。
他手指猛地一缩,停顿片刻后却骤然伸手,将绳子往下拽落数寸。原本高悬的绳索瞬间变得触手可及,成为一道可靠的扶手。风扫过,铁丝松弛地轻轻摇曳——那一刻它不再是悬崖边紧绷的索桥,更像一道温暖无言的栏杆。
李梅扶着婆徐二良走出来晒太阳。当那只曾经受伤的手掌犹豫地伸向绳索时,它握到的只是空气和风。
辛华目光没有迟疑,早已悄悄在旁边准备了一只表面磨得温润的木质小矮凳。李梅心领神会,温柔而坚定地将那只包裹着石膏的手引导过去,最终,老人的手终于牢牢握住了辛华提前放置的低矮木凳边缘。
辛华重新弯下腰,仔细整理缠绕在爱人腰间那件围裙杂乱的系带。午后的阳光金子般透过窗棂洒落,流淌在地面上无声移动的光斑,带着微暖流淌过每一个人的指尖、发梢,温柔地为这凝固一刻镀上金边。辛华和李梅的目光在空中悄然相接——眼神如溪流般清澈见底,却又沉静地交汇为一。
徐二良仰头闭上眼,任暖流覆盖面颊。她松弛握紧凳缘的指关节,在昏黄的阳光下微微反着光。阳台一角那盆落尽叶片的枯梅突然引起了李梅的注意:光秃枝丫尖端在干裂盆土之上,竟固执地向上吐出极其细弱、却鲜活刺目的两点猩红——那是生命不顾一切奋力刺出的细微花蕾,在寒冬里硬生生绽出了不容忽视的血色锋芒。
冬风穿透城市而来,穿过窗缝发出低沉的呜咽。阳台上,那只重新悬回灯下的“爱情鸟”在气流中有节奏地微微旋转,残缺的羽翼虽已无法高飞,却在光与影之间,在有限的空间里划出了无声却圆满的轨迹。灯光温柔涂抹其上,这只在苦难中被啄食却又未被风暴彻底摧毁的爱情鸟,在阴影更迭里始终闪耀着某种古老、残缺而永恒的光泽。
作者简介:李民保,湖南省嘉禾县人,爱好文学,曾在网络平台及期刊报纸发表文学作品300多篇,出版有小说、诗歌、戏剧专集9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微型小说学会、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现为县作协副主席,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