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如镜:我与姚雪垠先生关于《李自成》的对话
作者:田金轩
大学三年级时,在修读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中,我首次邂逅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彼时,华中师大图书馆内的硬壳精装本已染上岁月的微黄,书脊上烫金的书名在阳光轻抚下,隐隐闪烁着独特的光泽。当我踮起脚尖,轻轻取下第一卷,灰尘在光线中悠悠飞舞,恰似开启了一扇通往尘封历史时空的大门。
身为华中师大中文系的学子,我自然而然地被这部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鸿篇巨制深深吸引。那个周末,我满怀期待地抱着第一卷回到宿舍,从“潼关南原大战”开篇,便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入了明末那个风云激荡、天崩地坼的时代。李自成率军突围的场景,被描绘得惊心动魄,以至于当我合上书本,耳边似乎仍回荡着战马的嘶鸣声与刀剑的撞击声,久久不绝。
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天平
在决定将《李自成》作为学期论文的研究对象后,我开启了系统性的重读之旅。姚雪垠先生为这部小说筹备了三十余载,查阅了数以千计的历史文献,这般严谨的治学态度,着实令我心生敬意。而更让我沉醉其中的,是他将冰冷的历史记载巧妙转化为富有温度的艺术形象的卓越能力。
在论文开篇,我如是写道:“《李自成》最为显著的成就,在于精准找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黄金契合点。姚雪垠先生宛如一位严谨的考古学家,悉心拂去史料上的尘埃;又似一位天赋异禀的画家,为历史的骨架精心添上血肉。”在小说里,李自成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农民起义军领袖符号,而是一个充满矛盾、有着成长轨迹的立体人物。他既有“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的质朴魅力,亦有在权力膨胀过程中逐渐暴露的局限性。
尤其令我惊叹不已的,是对崇祯皇帝的精彩塑造。在传统叙事中,这位亡国之君常被简单归结为昏庸无能的代表,然而姚雪垠先生却挖掘出了他的悲剧色彩。“崇祯在乾清宫深夜批阅奏章时手指上的冻疮”“面对国库空虚时从牙缝里省出的私房钱”,这些细腻入微的细节,让一个虽励精图治却无力回天的皇帝形象鲜活地跃然纸上。我在笔记中感慨:“这是文学对历史的悲悯,亦是小说比史书更具动人力量的秘密所在。”
宏大叙事与精微笔触的交响
随着阅读的不断深入,我渐渐意识到《李自成》的叙事结构宛如一场精心编排的交响乐。姚雪垠先生采用多线并行的复调叙事手法,将宫廷、义军、知识分子、市井百姓等不同阶层的明末社会图景巧妙编织在一起。
“从紫禁城的金銮殿到陕北的黄土窑洞,从洪承畴的降清心路到红娘子的江湖侠气,”我在论文中分析道,“这种全景式叙事,不仅需要深厚的历史底蕴作为支撑,更需要小说家对人性共情有着深刻的理解。”其中,第二卷中描写开封围城战的章节,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饥饿的市民、坚守的官兵、城外虎视眈眈的起义军,三条线索交替推进,张力层层累积,最终在“人相食”的惨烈场景中达到高潮。
不过,作为一名年轻的读者,我亦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思考。在论文后半部分,我写道:“小说对知识分子群体的塑造稍显单薄,像牛金星、宋献策等谋士形象,更多是为情节发展服务,缺乏独立的人格光辉。此外,部分情节如‘红娘子救李岩’的戏剧化处理,虽增强了可读性,但与整体严肃的历史风格略有不协调之处。”
信封上的意外回音
论文完成后,我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欣赏,满怀自信地将文章寄往湖北省文联,信封上郑重写下“姚雪垠主席亲启”。未曾想,一个月后的一个上午,宿舍管理员在楼下高举着一封信,呼喊着我的名字。信封上那工整的毛笔字迹,瞬间让我的心跳加速——“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金戈(大学时期用名)同学 敬启”。
姚老的回信写在两张浅色宣纸上,字迹苍劲有力:
“金戈同学:惠寄大作已拜读。你以年轻学子的敏锐眼光,洞察到了老朽创作中的得失,甚感欣慰。文学如镜,既能映照时代,亦能照见人心。关于你对知识分子形象单薄的批评,切中要害。当年创作时,确有顾虑,担心过度渲染士大夫情怀会冲淡农民起义主题,如今想来,实乃一大缺憾……”
信中,姚老还详细回应了我对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探讨,甚至推荐了几本他参考过但鲜为人知的明代野史。最令我感动的,是末尾的附言:“青年一代能以如此热忱关注历史文学,实乃文坛幸事。倘若精力允许,可将意见扩充成文,或许可发表于《文学评论》青年论坛栏目。”
那天下午,我静坐在图书馆老旧的木桌前,将姚老的信反复研读。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洒落在宣纸上,墨香与旧书的气息交融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奇妙的时间质感。那一刻,我突然领悟到了“文学传承”的真谛——它并非简单的知识传递,而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思想对话,是批评者与被批评者之间难能可贵的相互理解。
批评的尊严与回应的高贵
收到回信后,我重新对论文进行了修改,尤其着重加强了关于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的章节。在新增的后记中,我写道:“真正的文学批评,应当如姚雪垠先生对待历史的态度——既要有学者的严谨,又要有艺术家的温情。批评并非否定,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阅读;不是终点,而是对话的起点。”
这段经历,彻底改变了我对文学评论的认知。从前,我以为评论是评判,是盖棺定论;如今我明白,最好的评论是邀请,是向作者伸出的友好之手。正如姚老在信中所言:“作家与读者,实则处于同一张书桌的两端。”
毕业多年后,当我着手撰写其他文学作品的评论文章时,始终铭记着姚雪垠先生那封回信所教会我的道理——如何读书,如何做人。面对批评时的谦逊,面对晚辈时的诚恳,这些品质,远比任何文学技巧都更为珍贵。
如今,每当我重读《李自成》,总会不由自主地寻觅当年笔记中的批注,以及姚老回信中提及的细节。那些泛黄的纸页间,不仅记录着一部文学经典的诞生历程,更珍藏着一场跨越代际的文学对话。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那篇略显稚嫩的学期论文和姚老温暖的回信,共同见证了文学如何在时间的长河中,连接起不同的心灵。
持久的文学启迪
我从华师毕业后,在中学任教,每当讲到《李自成》节选课文时,总会与学生分享这段难忘的经历。我会告诉他们:“真正的文学阅读,应当像姚雪垠先生创作时那般,既要有深邃的历史眼光,又要有人文关怀。”
姚老那封信教会我的,不仅是文学批评的方法,更是一种对待学问的赤诚态度。这种态度,是我在华师求学期间收获的最为宝贵的财富。
七律·赞雪垠先生及《李自成》
雪垠椽笔绘兴亡,史韵文心绽瑞光。
闯王风云书壮阔,崇祯悲喜墨含伤。
多线叙事如交响,虚实相兼韵味长。
后辈仰贤思旧忆,华章熠熠永流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