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别了,我的爱妻
——写在妻子夏彤文去世二周年之际
文/孟潇
【编者按】《别了,我的爱妻》是一篇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悼念亡妻的散文佳作。作者孟潇以细腻笔触回溯与妻子夏彤文十三年的婚姻历程,通过大量生活细节勾勒出一位善良坚韧的女性形象,同时深刻剖析了自己在爱妻离世后的愧疚、悲痛与怀念,展现了人性中最本真的情感张力。文中对夏彤文的描写突破了传统悼亡文的刻板印象。她虽因医疗事故致残,却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主动带丈夫逛校园、省吃俭用接济家庭、临终前仍牵挂女儿的生日。作者通过 “端蜂蜜水”让丈夫“多吃营养品”等细节,将她的善良体贴具象化。尤为动人的是她对丈夫的理解与支持——当丈夫因工作焦虑时,她以“面包会有的 ”的乐观话语宽慰;甚至在生命最后时刻,仍劝丈夫“做人要大度”。这种超越身体局限的精神力量,使人物形象丰满立体。文章以“悔”为情感内核贯穿始终。作者反复回溯妻子离世前的种种细节:未能及时回应妻子的呼唤、因修改论文延误劈柴、忽视妻子的精神需求等。这些看似琐碎的日常,在生死相隔后成为锥心之痛。特别是妻子临终前 “声嘶力竭地喊我回家”的场景,与作者 “相隔不到十米却全然不知”的对比,形成强烈的情感冲击。这种愧疚感并未停留在自我谴责层面,而是升华为对生命无常的深刻反思,如“性格决定选择,选择决定命运”的感悟,赋予文章更深的哲理内涵。作者采用 “现实——回忆——梦境”的三线叙事结构。现实层面,通过女儿生日、祭奠场景等锚定时间坐标;回忆部分则以 “龙年”为线索,串联起相识、相恋、婚姻生活的重要节点;梦境描写更具诗意,如妻子“穿着大红衣服佩戴龙香包”的意象,既呼应她的属相,又暗合“骑龙而来,乘龙而归” 的宿命感。这种结构使文章在时空转换中保持情感的连贯性,尤其结尾处“流泪眼观流泪眼”的母子对泣场景,将个人悲痛升华为普世的人性共鸣。作者摒弃华丽辞藻,以近乎白描的手法记录生活片段:“红装素裹的婚车”“人力三轮车逛街道”等场景充满生活气息。同时,文中不乏诗意表达,如“秋风依旧刮在残月的清辉里,呜呜咽咽地刮着”,将自然景物拟人化,强化了哀伤氛围。这种质朴与诗意的结合,恰如作者对妻子的评价:“外表残缺却内心丰盈。”使文章在平实中见深情。总而言之,这篇悼亡文以真实的情感、立体的人物、精巧的结构,为当代散文创作提供了个性化的范本。它不仅是对亡妻的深情告白,更是对生命、婚姻、责任的深刻叩问,在个体叙事中折射出人性的光辉与脆弱。【编辑:纪昀清】
两年前的九月初一,在那个阴霾笼罩的早晨,我苦命的妻子夏彤文永远地离开了我。她走得是如此地仓促,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征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顷刻间,我的精神防线全面崩溃,说句实在的话,在当时我连死的心情都有了,但面对八十多岁的父母亲和五岁的独生女儿,我只好苟活在人世上。
不错,她是个连生活几乎都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在别人看来,她纯粹是一个拖累,但她却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她给了我一个完整而温馨的家,但那生活却是如此的短促,仅仅只维持了十三年。她和我的相识、相爱、一直到结婚生活,真正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正如徐志摩在他那首千古名篇《再别康桥》中叙述的那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她是一个骑龙而来,乘龙而归的人。十五年前的那个龙年八月,正当我从考场和情场上双双失败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她。介绍人说,有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从小在北京市长大,人长得聪明漂亮,据说那女的曾经给第一次访华的柬埔寨国王希卡努克亲王献过花。只可惜命很苦,在她十三岁那年,来到她父母的工作地终南中学,来此不到半年,一次医疗事故造成她终生残疾。怀着好奇心我和她见面了,我们第一次相识是在她父母亲的新工作地,也是她的家——咸阳师院。

她虽说不像介绍人说的那样光彩照人,但的确也不赖,一米七八的个头,浓眉大眼,白净面皮,体态丰满,特别是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但却有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忧郁,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哭,我为我的命运更为她的命运在心里默默地哭泣,她的观察力很强或者说她的直觉很敏锐,我这里发生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只见她淡淡地说:“你是否认为我很可怜?不过时间长了,我倒不觉得。”
说完嘿嘿一笑,她那一笑,让我更加感到心酸,面对着高我一头的昔日美女,我的心在流血。虽说她步履蹒跚,行动不便,说话不太流利,智力有缺陷,但人很淳朴,心地很善良。看得出那天她很兴奋,虽然自己走路摇摇欲坠,但却拉着我的手带领我走遍大学的角角落落,她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来我对大学的渴望,她深深地懂得一个补习了多年想上大学但却最终绝望的人的心,她告诉我:不要把大学看得那样神秘,其实大学很平常,也就是那么个样子,她从小就一直生活在大学里。当她得知我是因为英语成绩拉了分而与大学失之交臂的时候,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地告诉我,说是让我不要灰心,等他弟弟从国外回来给我补习英语,学好英语再上大学也不迟。可她哪里知道我此时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早已超过上学的年龄了。
她告诉我,她在她那个被别人看来很体面很羡慕的家里其实很寂寞很孤独,在那个家里她虽然不缺吃不缺穿,但大家都认为她什么也不懂,是个没用的白痴,没人愿意搭理她,没人陪她,没人多和她说话,她有时就和家里的小鸡、小猫和小狗说话,她说她由于害病变得不会说话,她一说话就会被别人抠着字眼地怀疑来怀疑去,想方设法对她兴师问罪,在那个家里她感到很窒息,她早就想离开那个家,只是苦于没地方可去,只要我肯愿意接受她,她家会给我陪嫁好多好多的东西。
听完她这些话,我早已是泪流满面,而在此时我们的心已经开始融化在一起。我为她的智力缺陷,更为她的遭遇而感到难过,同时也为我的婚姻而感到难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想我自从高考落榜以来,因家境清贫,谈过多少姑娘,她们大都不肯多看我几眼;但有时也有例外,有个别长得容貌秀丽的姑娘,对我在不适当的时机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热情,她们关心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想方设法想在短期内拿走我口袋里的孔方兄。
而在今天,这位出身高贵长相俊俏但却命运不济的人想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我,和我好好过日子。我竟一时感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我的这种窘态却又被她给误解了,只见她灰着脸有气无力地说道:“如果你不同意,我不勉强,人常说强扭的瓜不甜,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不要怕难为情,我已经被人拒绝惯了,没有什么。”我在心里默念:多好的姑娘!我将用终生的爱来呵护你。她见我流泪,急忙掏出自己的小手帕替我揩去,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就这样,在不到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之后,到处是银白色的世界,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在西洋号队的凯歌声中,她坐着华丽的婚车来到我家。她虽然不能帮我干活,不能为我挣钱,但却给我心灵上带来极大的慰藉。虽然她的生活境况从一流大都市降到中等城市,再从中等城市降到农村。说句实在的话,她的生活水平确实是下降了,但她的内心却很充实很幸福,她有了喜欢自己的丈夫和家人,更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结婚半年之内她还时不时地想回趟娘家,但结婚一年以后,她再也不想回娘家了。她说:“娘家再好,那是别人的。婆家虽穷,但却是自己的,在自己的家吃住气长。”以后她母亲多次想让她回家住一趟,都被她婉言谢绝。我让她回趟娘家改善一下生活,她却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嫁给农民,就安下心过农民的日子。”
特别让我感动的是,有一次,我从田间劳动回家,她端来满满一碗蜂蜜水给我喝,说是蜂蜜养人,我在外劳动辛苦,需要加强营养。别人娶个媳妇都能帮助丈夫干活,她不是懒得不想干,而是身体残疾腿没劲干不成,她只能给我端点蜂蜜水,让我原谅她,我当时感动得直想哭。要知道,她是一个连站立都不太稳当的人,特别是一不小心向后退摔倒在地,没人搀扶,没东西可抓,不能自己站立起来。看到她那样,我连忙走上前扶着她说:“老婆,你是世界上心地最善良的女人,我爱你一辈子,今生今世能得到你这样的女人,我知足了!”
在我们结婚半年后,由于她的身体状况,加之老人年龄大,我辞退掉私立学校工作,回家当代课教师。代课教师虽然工资低,但管理比较松,特别是晚上能让人回家,这样我就可以方便照料她的生活。人往往是这样,图了一样,图不了另一样。但那代课教师的生活实在不是一个养家糊口的人所能过的,工资低得出奇,不及农村下苦人的三分之一,还不能按时拿到手,经常半年,甚至整整两年多都拿不上工资。家里又没有多少积蓄,日子的艰辛是不言而喻的,对一向心高气傲的我来说,时常免不了狂躁不安。看到这种情况,她经常安慰我把事情想开点,说是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她经常对我说这样一句话:“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的!工资虽然不能按时给你发,但人家国家给我们攒着,国家不会赖我们。凡是想开点,钱没发,我给你钱买东西。她经常把父母亲和亲戚给自己的零花钱舍不得花赞起来接济我,每隔一段时间,她就硬塞给我几百元钱,说是男人出门在外身上不能没有钱,口袋没钱被人瞧不起。在当今这个社会,大都是妻子回家搜查丈夫口袋的钱,许多在外看似人模人样的人,一旦回到家里却被妻子窃袭一空,等到关键时刻,经常弄得狼狈不堪。我那妻子却经常给我零花钱,像这样体贴人的妻子实属罕见。
每当我在外受气回到家里,虽然我不说什么,但都能被细心的妻子发现,好像我们的心相通似的。她经常开导我:做人要有气量,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凡事要多站在别人方面想想,遇事要换个角度考虑,退一步海阔天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凡事不要过于追求细节,否则什么事都干不成。
每次她亲戚从大城市里寄来好吃的,她都让我多吃,说是我在外干活养家很辛苦,要多增加点营养,自己在家什么也不干,处于营养过剩,其实我心里明白,她不是不想吃,而是心疼我,让我多吃点儿。
她常说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电视、看书,时间长了没意思,没有人陪她说话很寂寞,让我有时间多带她在外面转转,逛逛街,她说逛超市不一定要多买东西,转转看看过过眼福,就满足了。每次回到家,不管我忙不忙,都要先给她打个招呼再干别的什么。我当时不理解她,说是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想吃想睡由你,多幸福,不要身处福中不知福,竟给人添乱子烦人。现在想来,我当时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人是有思想的高级动物,不但有物质需求,还有精神需求。我们在外做工,虽然苦点儿累点儿,但有人说笑,回到家里有妻子陪我说笑,心里很充实,很坦然。但是我一出去,就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家里,又有谁陪她呢?
结婚七年后,我们的宝贝女儿出生了。她由于身体残疾不能带孩子,照顾孩子的事自然由我和母亲来完成。她经常把自己省吃俭用的钱交给我母亲,让母亲多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说是母亲在替她照看孩子,本来那是她的事,可她由于身体原因,只好由母亲代劳,她只能从别的方面来补补母亲的心。

不论是我和孩子中任何一个人生了病,她都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电视、书都不看,整天待在我们身边。直到我们彻底病愈后,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孩子两岁半后,就开始为她端东西,她很感动,逢人就夸自己的孩子很懂事,说这孩子从小就懂得心疼妈妈。
我清楚地记得,在她临死前的一年里,孩子每次从幼儿园回家,她都给孩子读课文,陪孩子玩纸牌。每当有卖吃的从我们家门前经过,她都把钱交给孩子,说:“丫头,妈妈不能下去为你买好吃的,妈给你钱,你自己去买吧!你是个小孩,人家给你找钱你就要,不给找钱就别要了,赶快回家,别让人把你带走。”
每到周六或周日,只要我没有太要紧的事,她就让我用人力三轮车带上她和孩子,到镇上的饭馆去吃饭,说是孩子正在长身体,需要加强营养。

我清楚地记得,在她去世前先一年的某一天,我正在顶替别人上班,突然被辞退掉。好几天心情不高兴,她开导我说:“回来就回来吧!只要人好着就行,没工作,我拿自己的残疾金养着你,你千万不能闷出病来着。”当我用人力三轮车带着她在镇上转时,猛然看到一家店铺上写着“按摩、踩背……”的字样时,她就对我说,她给我钱,让我进去消费以减轻我的压力,我好可怜的妻子!
她哪里知道,哪地方根本就不是我们这号人能去的,她一再让我去,我只好如实相告,那地方有小姐服务,我能去吗?她说:“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有小姐就有小姐,那算得了什么!我总不能看着你被闷出病来着!”我当时被感动得哭了,我带着哭腔说:“那种地方我千万不能去!为了你和孩子,我好好地活人!”
在她临死前的最后一个中秋节,她让我从她的钱包里取出五百块钱,让我用红包包好放进抽屉里,并叮嘱说:“咱们家不太富裕,要花钱省着点,以后还要供孩子上大学花钱,这五百块钱平时不能动,到过年时,咱们家五个人一人一百。”可谁知道,两周以后,她竟与我阴阳两隔了。
她有时也确实让人很烦,但那不是她的错。她经常说别人偷她东西,其实谁也没有拿她东西,任凭我怎么解释也说不清,但那不是她的本质坏,是疾病让她变成了那样,那一场大病让她变得连十以内加减法都不会(她左脑严重萎缩,左脑管数字与人体平衡)。虽然她让人很生气,别人还在生气,她却来开导别人,她的心胸很宽广。但就是这样的人,上天却对之不公。
又是一个龙年,农历壬辰年九月初一,天降大难于我。我清楚地记得,她临去世前的那天早晨六点十分左右,我正在后院上厕所,她声嘶力竭地喊我回家,但当我回到卧室时,她正靠着床头坐在床上,我问她:“你喊我回家干什么?”她说:“那你就光站在床边吗?”我回答:“那你让我干什么?”她却说:“你既然喜欢劈柴,那你就劈柴去吧!”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嘴里嘟哝道:“你如果能劈柴,我劈柴干什么!我上班够累的,谁喜欢爱干活……”之后,我就去后院劈柴。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当我回到卧室找她吃饭时,她却趴在床侧的夹道里一动也不动,任凭我怎样呼唤,都喊不醒她……
120急救车来了后,救护人员宣告她瞳孔放大,心脏停止跳动,没救了,就这样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很后悔,当时没能仔细追问她找我干什么,她临死都没人在跟前,可怜的她不知是如何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怎不让人心痛哪!当她在和生命做最后挣扎的时候,相隔不到十米的我却全然不知!对她来说,对爱我如同儿子般的岳父母和她的两位姨娘来说,我是一个十足的罪人,他们把可怜而又心地善良的女儿托付给我,我却没有尽到一个监护人最终的责任。我可怜的妻子,你死的好惨哪!我请求你在天之灵,原谅我这个失职的丈夫!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继续做夫妻,到那时我好好还我欠下的债!
她那天之所以去世,与我当时的工作有极大关系,虽说不是直接原因,但却关系重大。我清楚地记得,在她去世前先一天早晨,我正准备去上班时,母亲让我下午回家后给家里劈柴,说是没柴烧了,而也就在此时,以前的毓兴小学校长陈某让我给他妻子修改论文,一来我给私人干事没时间,二来他先一年把我骗去当代理,怕时间短我不去,说是一学期,其实只有十天。我不想为陈某妻子修改论文,但妻子却对我说:“做人要大度,不要斤斤计较,或许他当官身不由己,能给人帮忙,尽量给人帮。”我再一想,他父亲编过《周至县教育志》或许有县志,当时我因工作关系,急需一本县志。因此我答应为陈某之妻修改论文,我先天下午下班后,为人修改论文,一直干到路灯亮才结束。把本该先天下午劈柴之事,改在了第二天早晨,谁知这一改竟酿成弥天大祸。
从那年二月初开始,我给我同学干事以来,我知道不能多陪妻子,故此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再有多忙,我都坚持每天早晨在村上饭馆给妻子买油条、油饼和豆腐脑,唯独那天早晨没有买。假如那天早晨,我像以往那样为妻子到村上买早餐,即使妻子遭遇不测,那我离开她最多只有十分钟时间,她绝对有救。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死在自己的善良上,也可以说是为了我的工作而死。
要说她的去世与我工作有极大关系,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在她去世前的第三个月,也就是那年七月份的一天下午,夕阳西下,三楼办公室里,万籁俱寂,十几间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猛然间,直觉告诉我,居住在这里的所有人将要大难临头。回家后,我把这话告诉妻子,她劝我尽快离开那里。但为了生活,我别无选择。后来这里发生的一切事完全证明我当时预感的正确性。这里所有的人无不被灾难所光顾:有的人被公安局找去谈话;有的人几乎被癌症夺去生命;有的人成为医院里的常客;有的人被谈了半年的恋人抛弃……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莫及。昔日的选择,让我明白“性格决定选择,选择决定命运”这句话的真谛。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在临去世前的一个月里内心很痛苦。农历七月份,她小舅让我们去咸阳看她外婆,说是外婆在她小时候照看她了十二年,我们没办法去北京看外婆,外婆现在都是将近一百岁的失能老人了,能有几天活头。我们要去咸阳,她家里人以不方便为由没让我们去。说是国庆假里刚好逢上八月十五中秋节,让岳母的学生带她去咸阳看外婆,但后来人家因故没有去。国庆假后,她很伤心,说是几年没有回过娘家了,答应小舅回家看外婆,人家都不让,自己没娘家了,直到临死前的先天下午她还在哭。那段时间里,我也让她受到了委屈。给私人打工没有节假日,我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带着她出去玩。特别是那年八月初,公司里走了一个年轻女大学生,老板心里不高兴,当着另一个大学生和我的面说,他待人够好的,在他这里,有我这个人也不多没我这个人也不少,他都养着我。不管人家当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听了这话,我当时很害怕失去工作。从此比以前变得更加谨慎小心,每天来得很早,回去很晚,一回到家里就被孩子缠着,也不敢请假带她逛街道。她临死前,已经一个多月没有逛过街道了,我让她受委屈了,我实在对不住她……

在她去世的那一天,岳父母派来的代表说:“她是在终南得病成为残疾,人又死在终南,终南是他们的伤心之地,提出要把她葬回咸阳。”我想到:她生前最后一次想回趟娘家都没去得成,既然她死后,家里提出葬回咸阳,那就满足她生前最后一次愿望,让她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吧!我不顾家里许多人的反对,违反习俗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只要能让她的亡灵得到安宁,只要能让她的父母心里能比较好受点儿,再大的委屈我都忍受,再被别人讥笑我都在所不惜。我唯一的要求,把她在家放上三天,哪怕一天也好,让我多陪陪她。可谁知道,他们当天下午三点多钟,就把她拉到殡仪馆,临走时我提出当天晚上我陪她一个晚上,可一到那里,人家说没有先例。就这样,在她死后,不到八个小时的时间里,就被人扔进冰冷的藏尸室。这对我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我将终生难以忘怀。
我原以为自己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又是心理学的发烧友,心理素质够强的。谁知对于她的突然离去,我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在她刚去世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整天以泪洗面,我坐在客厅里,脑海里出现她人在床上、在厕所里的感觉;我人在床上,脑海里出现她人在客厅里的感觉。有两次,在她死后都两个月了,我回到家里,发现家里没有一个人,我骑上自行车在村里到处找她,转了几个圈,脑子里才忽然明白她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多少个夜里,我梦到她回到家里给孩子教小燕子穿花衣的儿歌;多少个夜里,我梦见她和我一起看书、欣赏电视剧;多少个夜里,我梦见我用人力三轮车驮着她逛街道……
梦中醒来,哪有她的倩影,唯有以泪洗面。在她去世那年年关之际,五岁的女儿天真地问我:“爸爸,过年时我能不能见到妈妈?”
我回答:“不能。”
“那我下一年我过生日呢?”
“不能。”
孩子央求道:“爸爸,你和舅婆商量一下,把妈妈拉回来,让我看一眼,咱们再还给她怎样?”
可怜的孩子以为她妈妈被车拉回舅婆家看病去了,还可以再回来的,此时我早已是潸然泪下。不要说孩子,我甚至天真地以为,将来总有一天,她会回到我身边的。直到前天晚上两三点钟我还梦到她,她依旧穿着生前最喜爱的大红衣服,胸前佩戴着龙的香包﹙因为属大龙的她生前最喜欢龙﹚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哽咽着:孟潇——小伙子!夏夏——妈的苦命丫头!我最放心不下你们俩,我偷偷跑回家来看看你们就走……。
我急忙扑向前,搀扶着她,并声嘶力竭地喊到:“彤文!彤文!我的爱妻——求求你,别走了——别走了——别走了——”任凭我狂呼,任凭我大喊,她依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熟睡中的母亲被我的梦语所惊醒,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来到我床边。我那可怜的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只有她才深深地懂得儿子这两年来苦悲而又破碎的心,她一边向我挥手示意,一边手指熟睡中的女儿,我们母子俩便在这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里默默哭泣,流泪眼观流泪眼,怜心人面对断肠人。窗外,秋风依旧刮在残月的清辉里,呜呜咽咽地刮着,似乎这大自然的精灵也与我们母子俩同悲泣……
从今天一大清早起到下午女儿子夏就缠住我不住地“嚷嚷”着:“爸爸,我妈为什么去世得那么早?我很想很想我妈,我真想回到我当婴儿的时候,那样我就能天天见到我妈。爸爸你说人能不能回到过去?你说呢,能不能?能不能?”

面对女儿的步步紧逼,我无言以对,心如刀绞。但又不能在女儿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窘态,我只好选择沉默。将近夕阳西下的时候,女儿对我说:“爸爸今天是我七岁生日,你能为我买个生日蛋糕吗?”我惭愧地说:“能”。粗心的我竟然忘记了宝贝女儿的生日,妻子生前绝对不会这样,在女儿生日前三天她就喊着为自己的宝贝女儿过生日。这使我不由得想起这样一句歌词:“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根草……”
女儿又问我:“那么谁陪我过生日呢?”我立即回答:“当然是我和你爷爷、奶奶陪你。”孩子哭着说:“不,我还要我妈陪我过生日呢,咱们把我妈妈的遗像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点上香,买回生日蛋糕先给妈妈献上。”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一天以来女儿的反常情绪。
虽然在处理她的后事上,我与她家人闹得不欢而散。那墓碑上没有我和孩子的名字,但我们是合法夫妻,我们有十三年割舍不断的夫妻情分。我都要在每年除夕之夜祭奠她,教育我们的孩子渡过渭水去咸阳为她上坟;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不管我晕车多么严重,都要在清明节和十月一日那一天去咸阳五陵故园看望她。最后还是那句话,只要有来生,我们还要做夫妻,像今世一样同一天过生日。
安息吧!我的亲人!永别了!我的亲人!
二零一四年农历六月初九日
【作者简介】孟潇,男,周至县终南镇豆村人。咸阳师院中文系本科学历,曾在《陕西农民报》发表《农民也要改变思维方式》;在《德育报》发表《一个“捣蛋大王”的成长经历》《走出阴影的小燕子》。曾为终南上清太平宫钟馗故里庙、豆村金莲寺等庙宇撰写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