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下拾花人
潍坊一中 崔志亮

虞河左岸,在坊子新区凤凰大街与双羊街之间,有一株合欢树。树干粗壮,竟需成人四拃环抱,只约两米半高处,便分岔出四根主枝,如四臂巨人伸展,向天空撑起一片苍翠的浓云。树冠如伞盖,枝叶蓬蓬然,又似天公随手泼墨写就的绿意,遮蔽了半边天地。
小满过后,羽叶初引,清秀得如同美人才醒的眉眼。那叶子奇特之极,白日里舒展如少女轻柔的裙裾,一俟暮色四合,便悄然收拢,仿佛收起了所有白日里诉说给日光听的秘密。待到芒种时节前后,合欢花便次第绽放了:细密的粉红色丝花,不见花瓣,却一簇簇攒聚如绒球,分明是天地间最灵巧的姑娘们精心绣出的。那些丝绒,又如同少女们纤长微卷的睫毛,在晨光熹微里颤动着,裹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色彩。每次经过树下,我总被那粉红的云雾黏住脚步,仰头凝望,直到脖颈酸痛,心却坠入到一个奇异的世界里去了。
某日午后,我又在合欢树下驻足,忽见一白发老妪,正弯腰在树下的草坪里拾掇着什么。她的动作迟缓而专注,每拾起一捧落花,便小心翼翼塞进粗布衣襟的深处,仿佛那轻飘飘的绒球是沉甸甸的金子。我好奇趋前,问道:“您捡这些落花有何用处呢?”老妇闻声,只抬头冲我一笑,并不答话,脸上皱纹里却藏着一种警惕的笑意,仿佛怕我抢了她的宝贝似的。她随即更紧地捂了捂衣襟,低头复又寻觅起来,留给我一个谜团,随着她佝偻的背影缓缓远去。后来我翻查资料才知晓,《本草纲目》的墨迹里,原来就藏着它解郁安神、祛风止痛的秘方——那沉默的老妪,许是拾起了药罐里一味悬壶济世的清芬?
那捡拾的静默身影,竟引我想起了史铁生笔下那篇《合欢树》。先生文中的树,树影婆娑,亦如他笔下深情绵邈的文字,既明澈又深沉,字里行间里铺满了生命的哲理。我亦欣赏其情理,但我对这株合欢树的感念,却更倾心于它赠予我的诗情画意:粉红丝花,如美人之睫;羽叶开合,如昼醒夜寐;花落成谜,如人生无常——它悄然成了我平凡岁月里,一个能驻足仰望、能抚慰心绪的故友。
此刻我伫立树下,看羽叶在风中摇曳轻语,仿佛也看见秋日将至,合欢树枝头挂满的扁扁豆角,于飒飒秋风里摇荡,宛如一串串绿玉琢成的风铃了。飒飒秋风中,豆荚在枝头翻动成无数扁扁的绿月亮,摇响着大自然的青铜编钟。树影婆娑,风铃如诉,此中深意,真须得一颗静默的心,方能听见岁月深处那悠远回响。
花开花落,羽叶开开合合,合欢树于此静观世变,默然伫立。树下行人步履匆忙,树影拂过他们肩头,却少有人停下细看那粉红丝绒,更无人深究那弯腰拾花的苍老背影究竟为了什么。然而,这棵合欢树,却记下了一切——记下了羽叶舒展又收拢的每一个朝暮,记下了花开花落的光影转换,也记下了匆匆过客中偶尔停驻的凝望。
或许,我们皆为那树下拾花之人,在各自的生命时序里低头俯拾,捡起一些自以为珍贵的点滴,又遗落了更多而不自知;唯有这树,以它静默的年轮,收存了所有时光里散落的碎影与微尘。它不动声色,却将朝暮开合、花开花落、豆角摇响的痕迹,都默默刻入自己的年轮之中——树记下的,永远比人拾起的更多,也更久长。
如此看来,树下的我们,谁又不是在匆匆经过时,弯腰拾掇着岁月绒花的过客?合欢树俯视着世间的俯拾,却将一切收拢于年轮深处,收拢成永恒的静默。
2025.06.10.子夜于虞河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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