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辆手推车,许多年已不再用,如今静静的倚在老屋的墙角。以前磨得发亮的木质的车辕早已有些腐朽,车轮上的斑驳锈迹像年轮一样层层叠叠,废弃许久的车篓子里残留的干土,仿佛还带着四十多年前的温度。
手推车以柞木为原料,榫卯结构,车轮是金属的,胶皮轮胎。据查证应该属于那个年代的农用“二代车”。
母亲嫁给父亲的那天,就是坐在这辆车上推过来的——车子一边是两大一小共三个大红的箱子,里面有并不贵重的嫁妆,箱子上面铺盖着新婚的被子,车子的另一边坐着的是顶着红盖头怀抱红包袱的母亲。
那时候这辆手推车还属于我村子里的第五生产队,直到八十年代初,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村庄各生产队将工具分发到户,各家各自领取“抓阄”得来的农具。我家很幸运的分到了这辆手推车。
这车曾是生产队里和家里忠实的“奴仆”。无论在它在生产队,还是它分到我家,父亲对它是格外爱惜。看到车,我就想起了小时候这样的情景——父亲弓着腰推车,母亲攥着拉车绳或肩膀上套着拉车绳在前头拉,车子上堆着粮,有时还坐着年幼的我,上坡时,伴随着父亲的呼哧呼哧的喘息,沉重的前行,车畔上(车辕上肩带叫车畔)的补丁被汗水浸透,深深勒进父亲黝黑的肩膀。
父亲往车上装载农作物是一把好手。麦收时节,父亲将收割好的麦个子不断堆放在车上,往往垛得很多很高,然后用绳绑牢固定,再推回场里晾晒。远远望去,见不到人也看不见车,唯有高大的麦垛貌似无端的移动,父亲凭着车子中间仅有一点空隙看路,却走得飞快。
小的时候我曾多次尝试着去学着推车,无奈力不从心,东倒西歪。再后来长大后力气大了,却一股头劲,冲得很猛一会儿气喘吁吁。父亲于是接过我的车,笑着说:“推车步子要小,先求稳,均匀用力才能耐力久,推得远。”
父亲多次跟我说过——推车要想一直前行,就得学会低头弯腰,有时还得往回退一把。这些道理乍看很简单,细思却很深奥,我在踏入社会时终于深深的懂得了这些话的内涵。
记忆里,父母曾为这辆手推车大吵一架。有一年的秋收时节,母亲觉得父亲很累了,于是就替换父亲推着满满一车花生回家,走在村子南场边的小道上,路滑加上推车经验不足,母亲不小心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
父亲在那个时候没管母亲,慌慌张张的竟然第一时间先去看他的手推车摔坏了没有……
当看到车把有裂痕后,父亲对着躺在沟里的母亲一顿吵骂。母亲默默的从沟里爬出来,顾不得擦去身上的泥巴,在父亲的责骂声中,慌张的收拾着散落在沟底的花生。
村子里公认的老实巴交的唐明军老爷爷实在看不下去,不住的埋怨我的父亲:“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孙媳妇都吓毁了,你还吵,你还吵,哎,哎……”
回到家,母亲一言未发,默默的做饭,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大气未敢出一声——毫无疑问,母亲也是很心疼这辆车。
那一天,家中空气凝滞如铁。我和妹妹也是沉默如灰。直到第二天修理好车子后,母亲鼓起勇气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大概是母亲一夜没睡好,思想斗争了许久,她想起了自己莫名的委曲。
脾气暴躁的父亲开始时吵得很凶,逐渐的就认识到自己的不当之处,以至于跑到羊棚里痛骂自己不是人——我跟羊是一样的,是畜生。
吵架归吵架,母亲依然去锅屋里做饭,掀开锅盖,热汽糊住了她疲惫的脸庞,委曲的泪水顺着双颊肆意的流淌。好多天过去了,旧事重提的他们依旧有争端,却不再那么激烈,也不耽误干农活,但争吵声里,母亲会顺手擦掉父亲衣服上的泥点,吃饭的时候父亲会默默把咸鸭蛋的蛋黄夹进她的碗底。
诚然,在那些荒芜贫瘠的年代,手推车确实是家庭中了不起的“大件”,父母都很格外珍惜在意这个“好帮手”。我在其中也深受感触。记得有一次父亲和别人一起去外地贩羊皮,临行时让我五六天后跟村子里叶金岭一起,推着车到碑廓镇车站接货。五天后,当我们推着这辆手推车赶过去,却从早上一直等了好久,父亲他们那些人迟迟未到。中午的时候,我一时疏忽,与叶金岭走散,同时不见的还有我家的那辆手推车。在车站附近的大路上,我急得上窜下跳,沿着车站附近的几个大院反复找寻,边哭边转。真正让我心急的,是家里那辆手推车,要是丢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幸好,傍晚时分,我与正推着车子的叶金岭终于相遇,心中的石头也终于落地,我喜极而泣……当天父亲他们那些人没来,第二天,我和叶金岭又去的车站,这一次,直到接到父亲他们,我始终未再离开手推车半步。
有一年秋收时,父母白天将瓜干摊晾在绣针河的沙滩上,夜半时分,突然下起了雨,父亲叫上全家人推着车急匆匆的赶往河滩,到了后,天放晴了,月满星空,于是我们返程回家。父亲那晚非常高兴的把我抱上车,我躺在车篓,尽享周边是美丽乡村的夜景,看着深蓝的天,静谧的夜空中镶嵌着无数钻石般的星星,伴着寒虫断续的叫声,枕着柔和的月光,静静的睡着了。那是我幼时最深的记忆之一,在小推车上睡觉比不上现在的汽车安适,但却给我最美好的记忆。
记忆中,小推车在村庄里很万能。不光下地干农活,在那个年代,村子里许多人家打墙盖屋,也都有手推车在“冲锋陷阵”,推土、拉沙石、运砖瓦、转木料,忙忙碌碌,人歇车却不歇。
父亲多次跟我说起当年在生产队“出伕子”的事——冬闲时节,上级号召集中搞会战,组织规模庞大的村庄劳力参与兴修水利等事宜。父亲多数是亲自推着这辆小推车干活,尽量很少让别人推车——父亲总不放心,怕别人不在意从而伤到这辆小推车。
大渡槽、水库、拦河坝,留下许多手推车战天斗地的光辉历程。
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后,父亲推着这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车子行走过许许多多的长途。为了谋生,父亲三天两头的要推着车到很远的日照市巨峰镇涛雒镇那些地方去买羊,凌晨走,有时深夜归。隔天宰完羊后,父亲再推上车去海边岚山头安东卫那些地方卖肉。在我年幼的记忆中,为了省钱,父亲曾推着车去莒南县城买过煤,捎着十来个卷着咸菜的煎饼出发,从我家到县城往返大约有一百三十多里路,差不多要走上一天一夜。还有好多次,还推着车去江苏赣榆县城买虾皮买干海货。
父亲推着车穿过乡村里的炊烟,车轱辘沾满大地的泥泞,在身后碾出两道歪歪扭扭的辙印,宛如大地未干透的泪痕,蜿蜒伸向目力难及的远方。
记得我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父亲用这手推车运来一辆崭新的海燕牌自行车。有了它,从此出远门时父亲便骑上效率更高的自行车,不再用手推车载货赶路。
再后来,农用三轮、手扶、四轮的兴行,手推车逐渐不再进入田间地头,它渐渐被奔涌的时光抛下。它像一个曾经英勇战斗过的勇士,只是英雄迟暮,此后静静地退守到墙角。
时代的变迁,那些记忆里的过气老物品,终究被日新月异的新物品所替代。特殊年代,有特殊的印记。曾经的小推车在崎岖的乡间田野奔波,以并不健壮的身躯走过原野翻过高坡,跌倒了爬起来,不屈不挠,历经颠簸坎坷沧桑却也不改初色,它像勤劳勇敢的中国农民一样,书写着质朴坚定的命运歌谣。它在生产队历经公有制,又经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见证了改革开放,见证了农民从缺吃少穿到解决温饱再到富裕,它打墙盖屋拉媳妇、干过农活、交过公粮、向食品站送过肥猪,跟随“出伕子”的父亲南征北战,无怨无言……
忽然记得陈毅元帅曾说过:“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沂蒙山人民,是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推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
我对小推车愈发的崇敬!虽说我家的小推车没参加过革命战争,但我对它也是心存感激、无限敬畏。我想父母对它的感情更为特殊、更为独具一格、更为难舍难离——因为我看到他们多次收拾家里将不中用的物品扔弃,却始终保留着那辆多年不用的小推车。
那小推车里载着父母清贫岁月里的相濡以沫,载着土地教会他们的沉默与坚韧、载着时代印痕里的艰难与抗争,还有那些散落在车辙里的争吵与温情……
如今抚摸腐朽的车辕,仿佛仍能触到父母掌心的温度,那种感觉仿佛穿透时光,依旧温热地烙印在我指尖。它已老旧不堪——车胎早已没有气,我用手轻抚着碾过无数道路的车轮,转动着它如今并不灵活的轮毂,轮子吱吱作响,犹如一声声无奈的哭泣与叹息。
那一天,我在小推车前站了许久。傍晚的夕阳慵懒地将它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依稀的,我仿佛又听到那些争吵、车载粮食时车轱辘的声响,仿佛又看到车畔上的补丁被汗水浸透,深深勒进父亲黝黑肩膀的情景。那一瞬间,好想再回到童年那尽管贫穷却很欢乐的时光里——昔日的喧嚷、汗珠与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会沉淀为岁月深处一块晶莹的琥珀吧。
父亲的小推车,推过年轮的印记,推过岁月的坎坷,穿过春与秋,尝尽爱与愁。父亲也变老了,背驼腰伤腿痛的背后伴随着小推车的日益陈旧。那迎着风沙里忙忙碌碌的身影,那暴风雨中蹒跚推车的身影,那酷暑里挥汗如雨的身影,那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无不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老车终将朽坏成泥,但父母双亲用手推车经过的路却早已刻入大地——那车辙里埋藏的每一滴汗、每一声喘息、每一次争执与和解,都早已成为我血脉里奔涌不息的养分。它提醒我,人世间最沉的东西,有时恰恰须以最朴拙的肩膀去扛;而那路上所有歪歪扭扭的印痕,终将蜿蜒成大地深处最坚韧的筋脉。
作者简介:
唐健田,男,汉族,中共党员,山东省莒南县人,沂蒙红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热爱文学,爱好写作,情感自然真挚,乡土情结浓郁,其散文、诗歌、小说等文学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杂志、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