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变迁的诗意凝视
— —郑升家诗歌中的空间记忆与现代性体验
安徽/王瑞东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上,郑升家的诗作以其独特的城市地理书写,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边疆城市现代转型的窗口。这组以伊宁市为背景的诗歌,超越了传统抒情诗的范式,将笔触深入城市肌理,在看似平淡的日常叙述中,构建起一座记忆与变迁交织的文字迷宫。诗人以近乎人类学田野调查的耐心,记录着城市空间的消逝与新生,在钢筋水泥的更迭间寻找诗意的栖居可能。
郑升家的诗歌具有鲜明的"地理志"特征。《伊犁欢乐嘉年华文旅城献礼》以近乎工程报告的精确笔法,勾勒出一个传统教育空间向商业娱乐综合体转型的全过程:"民族小学校旧址/2024年初春/项目动工建设/拆除原构筑物"。诗人不厌其烦地罗列建筑细节:"圆窗尖顶/高楼耸立/钢网笼罩/塔吊架起",这种近乎冰冷的客观描述背后,暗含着对空间功能置换的深刻思考。当教育场所被"饮食娱乐购物旅游一站式服务"取代,诗人以"抚今追昔感慨万千"的克制表达,暗示了现代化进程中集体记忆载体的脆弱性。
《走过幸福大街》和《南村世面》构成了城市漫游者的双重变奏。前者通过一次寻常的公交改道事件,展开了对城市边缘地带的细致观察:"深蓝的墙面/尖顶的阁楼/坚实的铁门/气氛肃穆而庄严"。这些建筑意象在"幸福大街"的命名反衬下,呈现出某种荒诞的诗意。后者则更像一场城市考古,诗人以近乎忧郁的目光审视着"私家庭院里/铁门关了"的荒凉景象,"无果的葡萄架耷拉着"的意象精准捕捉了传统生活方式的式微。这两首诗共同构建了城市空间记忆的档案,在看似随意的行走中完成了对城市变迁的病理切片。
《寻访空港薰衣草生态乐园》展现了诗人对"伪地方性"的敏锐察觉。在"乡村民宿连片"却"院空人稀"的旅游景观中,"巨幅广告上/雪岭蓝天映像"与现实中"闲置的商店食堂"形成尖锐对比。诗人以"夏夜的篝火/仲秋的浪漫/让你充满期待"的广告式语言,解构了消费主义制造的地域幻象。这种对旅游现代性的批判视角,使诗歌超越了简单的景物描写,触及了全球化时代地方身份建构的复杂性。
《过伊犁州中医医院原址随感》或许是这组诗中最具私人记忆温度的作品。诗人将个人病痛史嵌入建筑变迁史:"2008年我骤发腰椎间盘突出症/坐立行走/痛苦不堪"。医院大楼从"灰色"到"红色门额"的色彩细节,从"按摩牵引"到"墙面中医宣传画"的治疗记忆,构建起个人与空间的亲密对话。当这座"见证历史"的建筑最终沦为"原楼空置已六年多"的尴尬存在,诗人的怀旧并非简单的感伤,而是对现代城市"创造性破坏"节奏的深刻质询。
郑升家的诗歌语言呈现出独特的"低修辞"特征。他刻意摒弃华丽的比喻与夸张的抒情,采用近乎口语的平实叙述,却在细节选择上显现出诗人的敏锐。如"伸展的枝条缀满榆钱"的精准观察,"一架银鹰飞来/鸣声震耳"的瞬间捕捉,都体现了"见微知著"的诗学追求。这种写作策略与伊宁市作为边疆城市的气质不谋而合——在主流话语的边缘处,以朴素的真诚记录被忽视的城市纹理。
在诗歌结构上,郑升家发展出一种"行走的文本"形式。每首诗都标注了具体的创作地点("记于伊宁市4路公交车上""记于伊宁市花果山社区"等),将诗歌与真实地理坐标绑定,使文本本身成为城市空间的一部分。这种创作方式模糊了文学与生活的界限,使诗歌成为城市体验的直接延伸。
这组诗歌最动人的特质在于其展现的"平民现代性"。郑升家不是站在启蒙者的高度俯瞰城市,而是作为普通市民中的一员,在公交改道、医院搬迁、商铺歇业等日常遭遇中,感受现代性对生活世界的重塑。他的诗歌中没有宏大的历史评判,却有无数细微的困惑、发现与领悟,这种谦卑而坚韧的观察姿态,恰恰构成了对现代化浪潮最有力的诗学回应。
郑升家的城市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珍贵的边缘视角。在东部大都市文学占据主流的当代诗坛,他的伊宁市书写不仅拓展了诗歌地理的疆域,更以边疆城市特有的现代化节奏,反思了发展主义神话下的普遍焦虑。当他在公交车上记录城市变迁,在社区巷口凝视建筑废墟时,这些诗歌已然超越了地域限制,成为所有正在经历剧烈转型的中国城市的记忆档案。在推土机的轰鸣与塔吊的阴影中,诗人以文字为砖石,构筑着抵抗遗忘的诗歌纪念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