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旗袍的女人
文/王爱芳
11
青龙山的雾漫过小镇时,杜伊收到调令,要去省城任教。房檐下的铜铃,被雨丝扯出细碎的响。他登门辞别那日,小姨正坐在窗前绣帕子,针尖突然刺破手指 。血珠滴在月白绢面上,宛如落了朵夭折的梅。小姨盯着那点红,忽然想起他说过 "你穿红色旗袍一定好看"。红色,在她眼里是喜庆之色,也是吉祥的颜色。窗外的雨帘,织成灰绿色的网,将小姨的身影笼得薄如蝉翼。小姨想要开口留他,舌尖却被窗外的雨粘住了。只听见她的心跳如鼓“咚咚咚”响,震得耳际发疼,眼神无力,心像被掏空了一样,连双臂抬一抬的力气,都无法聚拢。
"等我在省城扎下根,就来提亲。" 杜伊说着,将掌心覆在小姨冰凉的手背上,温度烫得她瑟缩着抽离开。小姨忽然想起端午节,两人在青龙山采艾草,他的白衬衫蹭过野蔷薇,就是这样的香气。小姨垂眸盯着他襟前的银扣,杜伊定睛看着她旗袍袖口的银线;分别在暮色中泛着冷冽的光,像被冻住的两条无法相交的星河 。“什么时候走?” 她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像落在井里的月亮。杜伊没有回答。窗外的雨突然大了,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小姨看见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单薄得像片花瓣。院角的那棵桂花,正被秋雨打落。细小的花瓣跌进青石板的水洼,碎成一片残雪。一想到就要和他分别,小姨忽然觉得那些花瓣已不是花瓣,是自己的心,被突如其来的雨,砸得支离破碎。她恨这场雨。
送别那日,梧桐叶铺了满街的金箔,却掩不住小姨眼底的灰。
小姨精心穿了件墨绿织锦旗袍,立领上的盘扣如一串冷凝的露珠。每一颗都映着远处钟楼的影子,滴答滴答,数着最后的时光。他说他喜欢她穿旗袍的样子,她就趁他不注意,将初见时那件月白旗袍叠成方块,偷偷塞进了他的行李箱。
墨绿旗袍上绣了朵玉兰花。小姨指尖抚过玉兰花的银线 ,这是她熬夜绣的。原想等他提亲时穿,如今却成了离别的信物。花瓣用了湖蓝、月白、雪青三色丝线,针脚细密得能织进青龙山的云雾。可即使是再细密的针脚,也缝不住即将离散的两个人。
火车汽笛撕开铅灰色的云层,小姨忽然提起裙摆,奋力追上去。她的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老天呀,别让他走!" 旗袍下摆的银线穗子扫过青石板,沾起细碎的雨珠,像小姨未落的泪。她跑过一节节模糊的车窗,看见他在向她挥手。忽然想起第一次约会,他也是这样隔着人群对她笑的。奔跑中,小姨发间的玉兰花簪子歪了,秀发散落满肩头,像一丛被风吹乱的墨竹。可她顾不上整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有他的那扇车窗,生怕错过就是一辈子。那天,直到小姨绣着玉兰花的襟角浸满雨水,直到火车化作雨雾中一枚灰黑的钉,钉进地平线。她无望地停住奔跑的脚步。小姨扶着一旁的站台柱子喘气,脚下的水洼倒映着碎云。忽然她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火车扯走了,空荡荡地灌着风。唯有铁轨旁的一簇簇野菊,在冷雨中抖着金黄的花瓣,像是在嘲笑她那一刻的狼狈。
那天,小姨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更不知道这将是她与这个男人的诀别。三个月后,从省城捎来的口信,如冰棱坠地:杜伊母亲病重,已与城里一商户之女定亲。
小姨在自己屋里哭了一整宿,烛泪凝在青瓷烛台上,像结了层透明的冰。她盯着那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冻住了。
晨光爬上窗棂时,小姨毅然决然地剪断及腰长发。剪刀划过发丝的声音,像极了那年他折玉兰花枝的脆响。在将所有旗袍包裹起来准备送人时,小姨从一个口袋里摸到一片干花瓣。哦,那是他送的第一朵玉兰,如今早已褪色,就像他们的感情。
曾经最爱在镜前簪玉兰花的姑娘,从此只穿粗布短褂,连说话声都轻得像飘落的枯叶,唯有檐下的风铃,还在秋风里重复着无人回应的叹息,像极了小姨心底无数次想喊却没喊出的名字。
那袭墨绿旗袍,还是被小姨悄悄留下了。
一个起雾的清晨,外婆看见小姨抱着旗袍坐在床沿上发呆。玉兰花上的泪痕,晕开淡绿的水痕。远处的青龙山隐在雾中,像一幅被揉皱的水墨画。
小姨的手指摩挲着旗袍上的银线,忽然想起他说过 "你就像这玉兰花一样清灵"。可清灵如玉兰花的她,终究还是留不住他。雾气漫上来,湿了她的睫毛,她不知道是雾水还是泪水,只觉得心口闷得慌,像有团湿棉花堵着,喘不过气。
"我想去南方看看。" 小姨说这话时,正将火车票折成一艘小船。
窗外的木槿花开得正盛,艳红的花瓣落在她粗布衣裳上,像滴了几滴心头血。外婆怎么劝都不行,唯有扯着她的袖口哭。
母亲也赶过来劝说。
“去南方能做什么?” 母亲捏着她的车票,“你连个电报都不会拍!”
小姨夺过车票,望向窗外不理母亲。窗外的木槿花被风吹得乱颤,她想起杜伊说过,南方有木棉树,花开时像烧起来的云。
“能做什么?” 小姨冷笑一声,“总比对着满屋子墙壁上的人掉眼泪强。”
外婆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进她的皮肉,恶狠狠地说:“你走吧,就当我这些年白养了你!”
小姨看着外婆鬓角的白发,忽然喉咙有些哽咽。天际有雁群掠过,排成孤独的 "人" 字,消失在铅灰色的云里。小姨忽然觉得她也像一只孤雁,要离开家飞去陌生的南方,寻找一个没有他的不知道未来的未来。
多年后,我掀开母亲的樟木箱,一股陈年樟木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恍惚间闻到了小姨的味道。
墨绿缎面已褪成松枝色,玉兰花的银线却依然明亮,每一针都像小姨当年在青龙山上绣错的线头,藏着说不出的心事。箱底压着半块碎镜,映着模糊的山影,仿佛还凝着小姨离家那日的晨雾,她当时在想什么?是舍不得母亲,还是放不下那段情?
母亲说。小姨去南方后再没回过家,后来在南方成了家,也没告诉家里人外,成了外婆口里的“白眼狼”。
母亲还说。小姨其实也很苦,曾在病重时,寄来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像被风吹乱的草。
"姐,我想穿绿色旗袍了。" 信里短短一句,却让母亲落了泪。
小姨走了后,这件旗袍辗转,被小姨的女儿特意从南方捎回时。母亲发现旗袍的内衬里,缝着半阙残词:"玉兰花下曾逢君,从此春风不著人。" 字迹被泪水洇得发皱,像小姨一生都未舒展的眉头,又像南方梅雨季里永远晾不干的衣裳 。
母亲不知道,浮华褪尽,人比烟花寂寞。从没进过学堂的小姨,日日对词思人。小姨该是多想回到从前,回到玉兰花下,再看他一眼,哪怕只一眼。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清明那天,细雨如烟。我们将旗袍铺在小姨坟前,新翻的泥土里掺着蒲公英的绒毛,宛若她当年绣的丝线。
焚香叩拜之际,我看见一只白蝶忽然停在绣着玉兰的襟上,翅膀开合间,竟露出与杜伊当年画的糖人蝶一模一样的纹路。只是白蝶的翅膀边缘,沾着细小的雨珠,像缀了串水晶。
有山风掠过,旗袍的立领轻轻扬起,仿佛有人在岁月深处,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