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公祠

                       路边

卢忠肃公祠者，奉祭大明兵部尚书卢象升公之祠也。然则沧桑岁月如烟，王侯将相富千达万，象升公何许人也，得配祠享？

象升卢公，明常州宜兴茗岭象山人，唐茶亚圣卢仝后也。公因山而名，字建斗，号九台，万历二十八年生。其祖立志，外任仪封知县，父国霦，秀才，功名门户也。然公幼沐良习，喜诗书，弗骄弗奢，去淫去逸。七龄，母患心疾，公昼夜反侧忧之，至愈乃已。方舞勺，去家七十里，就邑庠，宿僧舍，弗辞辛苦。某夕闻父恙，星夜走野，历山径輆軩兽险而弗惧，旦乃及家。悌孝刚勇，合村咸叹。万历四十四年，补博士弟子员。天启元年，公二十有一，登乡榜，翌年赴燕，一举而中进士，授户部，令临清，名闻京师。天启六年，公提大名知府，时阉宦魏忠贤嚣，群吏趋附，公独蔑视，地方欲建魏宦生祠，拒。又惩猾吏，平冤狱，去恶扬善，治声日起。

崇祯二年，清皇太极避宁锦袁崇焕锋，假道内蒙，兵进喜峰口入关，破遵化、迂安、滦州、永平，鞭指御都，京师震动，众官失色。公以文吏拍案而起，曰：“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安有闻风披靡耶？”乃寡乡勇万余，亲率勤王卫戍。上乃知公能，进右参政，饬大名、广平、顺德三府兵备，军号天雄。明史云公“虽文士，善射，娴将略，能治军。”实盖公少有大志，览兵书习骑射所依也。

崇祯六年，洪承畴败闯王李自成于山西河南，闯部北走顺德、真定诸，公屡屡破之，升佥都御史。八年，公总理江北、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军务，又兼山西，陕西。公升兵部侍郎，上赐尚方剑，便宜行事，公与洪承畴分而剿闯，屡战屡捷，虽然，未凫趋雀跃，反悱恻悲苦。公挥戈千里，驰骋南北，目睹天灾地裂饿殍路野，而杨嗣昌流沆瀣一气，田赋“因粮”变“均输”，苛政愈益。皇恩阻隔，甘棠风失，大明江山社稷隙矣。乃作《靖寇绥民八则》词云：“酌缓征之宜以延民命，勤修废之役以奠民居，通山泽之利以济民穷，戢刁告之风以降民害，禁差拘之拢以安民生，广招垦之术以裕民养，恤行户之苦以资民用，严驿递之归以苏民困。”然树将倾，病膏肓，良药难入也。

崇祯九年，清军由宣化、大同再次南侵，诏令公入卫京师，二赐尚方剑，总督宣大。十一年八月，皇太极以多尔衮、岳托为左右大将军，兵分两路绕公而大举南犯，破关斩将，直达通州。上闻而龙颜失色，诏令丁忧之公席丧候代，升兵部尚书，三赐尚方剑，督天下兵。然公未获一兵一卒，仅宣大兵二万誓师，挺进保定，盖首辅杨嗣昌、监军高起潜生降意而举难也。十月，上召，犒军银御马。公昌平再誓，歃血谢恩。旋夜袭敌营，又败敌于德胜、安定、东直、西直门外。至庆都，遇敌主力，即身先士卒，挥戈扑杀，三军呐喊，奋勇向前，竟却敌数十里。公捷报频传，杨慝弗上闻，反诬。诏令免尚书，以侍郎视事。高又嫉，夺兵断饷。公提残卒五千，饥寒交迫，辗转克敌。

十二月十一日，公进巨鹿贾庄，敌骑铺天盖地而来。参军杨廷麟飞驰五十里帅部求援，高坐拥铁骑数万弗发。敌大喜，挓挱主力数万扑公，翌旦又增，相谓曰：“事成，明之一柱去矣。”十二日，公麾兵疾战，将士用命。自辰迄未，声震山河。继而炮尽矢穷，赤手相搏。无奈杀愈奋而敌愈多，声愈烈而和愈稀，五千血肉寥寥矣。部将欲护公突围，公曰：“吾奉皇恩，守土有责，弗死沙场，死西市耶？”复冲阵迎敌，击杀无数，直身首四矢三刃，呕血扑地乃止。掌牧杨陆凯不忍公之躯受躏蹂，飞身扑护，背中二十余矢赴难。家丁顾宪自刎取义，舍身抗掳。仅总兵虎大威、杨国柱诸得脱。当是时，群雄肝胆忠义，悲壮激烈，旌旗战鼓披霜雪，天亦为之蔽日泣，铁马金戈匈奴血，敌亦为之唏嘘立。十五日，副将刘钦获公躯，移真定。杨廷麟除垢，众见公盔甲之内尚衣父丧麻网，皆悲号啕。边地数郡惊闻噩耗，里巷尽哭，泣曰：“公去，吾辈将受掳矣。”并于顺德沙河姚庄村建卢生祠祭祀。明亡，沙河县令董色起惧祠毁，伪以八仙西王母诸杂。其祠数毁数建，西历1988年又成。

公死，杨嗣昌依然难之，鞭打侦旗俞振龙三日三夜，逼其诬，俞宁死弗屈。公躯历八十余天乃殓，苍天有灵，佑公神色如生。更有高起潜辈，阴使妖言惑众，谓公东降于清或醉死酒楼云云。越年，公妻王氏请恤，又越年，公弟象晋、象观再请，均弗许。杨嗣昌之难公，非独也。若熊文灿、郑崇俭诸，凡能征善战，忠贞弗谀辈，具陷之。崇祯十二年九月，上遣杨赴楚，携饷银五十余万两，督师进剿张献忠。杨劳师动将，三年无果，坐使张长驱出川，破襄阳，诛藩王。杨惧责，惊吓而病，一命呜呼，公之难乃闻上。公无难，杨何须督师？此自作自受也。崇祯十五年，诏赠公太子少师，兵部尚书，赐祭葬。南明福王诏追忠烈，建奉祠。

上既赐祭葬，公柩南移，归濑上辰山西陶岕新阡卢家坟地，傍父而葬，生尽忠，死尽孝也。时公墓坐地数亩，匠石云集，欲兵马石俑相向立，牌坊砖道墓台连。工程方兴未艾，清兵骤至，遂半途而废。“陶”古读作“窑”，两字音义通，是故西陶岕今称西窑岕也。又辰山因公而乡里谓之神山，并传公非人乃神，幼过社堂庵庙，泥木金身皆起立致意。公墓民国尚存，松木葱郁，后平于人民公社，遍植庄稼，所遗石材皆挪水库用，其址在今溧阳戴埠东干村。西历一九七七年，公裔卢逸平于是得墓志铭二方，送藏南京历史博物馆，其一为赐进士翰林编修杨廷麟撰。公生视廷麟知己，死受廷麟撰铭，文之交，武之爱，千古传唱。

福王诏祠奉，邑议未决而清兵至，罢之。康熙间，为示皇恩浩荡满汉一家，以抚慰九州黎民。前明抗清烈士，皆褒追溢。二十七年，诏准本邑建公祠以祀，祠乃建，称卢公祠。乾隆四十一年，朝旨赠谥邑先贤双忠，一为西庙巷祠奉之吴炳，谓忠节。一为东珠巷祠奉公，谓忠肃，乃称公祠卢忠肃公祠。咸丰末，洪杨据宜兴，同治三年，清兵携英美洋枪队常胜军复辟屠城，烧杀淫掠，城内房舍，仅存十之一二，卢公祠亦没。同治九年，公裔及邑人捐资复建，士众踊跃，有献银数十两者，多则如张王氏李老汉诸民妇俗夫，钱虽数十文，具口腹之资也。

卢公祠落宜兴城东水关西侧，北濒关河，南接东珠巷，坐地三余亩，屋舍二十间。门面河，石马相向立，门内为堂屋，屋南一庭院，东西各有三间偏殿，东偏殿供奉杨国柱、杨陆凯、虎大威、俞振龙诸将神主牌。西偏殿供奉公叔国云、国君、国紘及公弟象观、象同、象晋、象桢诸，公之叔侄族人百余皆殁于抗清，一门忠烈，流芳百世。又南，三间大殿坐南朝北而立，东西各有边厢。殿内塑公坐像，高丈而二三。侧立两像，如常人大，一文一武，一捧帅印，一执尚方剑。左右旁柱垂一联云：无嗣昌不过郭汾阳，有廷麟乃成岳武穆。意为无杨嗣昌流，公或功成，赐侯封王，仅唐之郭子仪耳。而有杨廷麟辈，意气相投，精忠报国，是宋之岳鹏举也。西洋云：观赏佳物撕碎谓之悲剧，纵美，代价巨矣。邑有先贤周处，宜兴第一人物，后人咸敬公第二人物也。每春秋仲月，邑野致祭云集于城，整衣列队，鱼贯而入周王庙及公祠进香膜拜，宣颂遗德。共和国初，公祠挪作它用，像并《卢忠肃公全集》诸，荡然无存。凡三十余年，殿宇破败，目不忍睹。

1985年，宜兴市政府立公祠为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拨款重建，因大殿失而改院门为南向，北堂为正殿。正殿偏殿所奉公及诸将像，皆紫砂陶塑，无有高丈者，公祠整体小于前。2011年6月1日，政府惠民，公祠与瀛园、王府、文昌阁、孝侯庙诸列，免费开放，以供瞻仰。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著作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音韵集《现代汉语通用韵纂》。主编本有《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