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场火灾
文/邢小俊
【编者按】短篇小说《那场火灾》是“主观臆想的火灾”——以虚构的火灾事件为叙事核心,通过荒诞与隐喻交织的笔法,深刻探讨了现代社会中个体精神困境与集体无意识的恐慌蔓延。小说中的“那场火灾”并非真实灾难,而是源于由农村刚进城的主角富顺偶然的主观臆想,这个臆想是由其五岁的孙子面对家家每个窗户都安装有防盗窗所提出的疑问引起。孙子担心地问:“要是着火了,怎么办呢?”作为爷爷的富顺一时不能作答。就这个一时难以解决的疑问,富顺沉浸到了各类火灾的假想当中,并就“一旦发生火灾,该怎么逃生”的问题,不可自拔地陷入到了自我引发的恐慌和焦虑之中。这一设定精准映射了当代社会的信息失真与群体性心理危机。【编辑:纪昀清】
村东头的富顺也进了城。
富顺今年五十七,儿子争气,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考取政府公务员,干得风生水起,他和老伴被接到省城过日子,看孙子,享福去了。
房子不错,总共三十层,儿子买的是七楼,三室一厅两卫,最下边两层是商场。富顺是村庄里爱看书爱琢磨事情的人。这几年儿子争气,他的腰杆在人前也挺得高些,也喜欢独自喝几杯小酒。
刚来时富顺习惯不了城市,他在单元房子的厕所里拉不下屎,总要寻摸到外边很远地方的公园或者果园里拉屎。深夜里,他躺在咯吱咯吱的软床上,一动也不敢动,他想:城里人的房子太小,楼太高,想一想上上下下有多少人正睡在别人的中间,他们都悬空压在别人的头顶,真是搞笑-----想到这里在黑暗中他无声地咧嘴笑了一下。清早,他小心翼翼地坐在马桶沿子上,琢磨:城里人早上都日急三慌地坐在别人头上拉屎呢,然后咚咚朝下跑,一个正踩着一个的头顶呢。
孙子大约五岁,有一天他问了爷爷个问题:“为什么家家每个窗户都要安装防盗窗?”富顺说:“因为每个窗户都有可能溜进来小偷。”他自以为回答得幽默且漂亮,不料,孙子又问爷爷一个问题:“要是着火了,怎么办呢?”
“要是着火了,怎么办呢?”爷爷一时不能作答。
后来,富顺已经被这个问题如此反复折磨了好多个通宵,却始终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的家位于七楼,书房、副卧室、厨房都有一个超过两平方米的大窗户,外面一律安装着一个外凸型的不锈钢栅栏罩子。主卧室也有一个大窗户,外面是阳台,阳台外也是一整溜儿同样的不锈钢栅栏罩子。刚刚入住房子那会儿,窗户与阳台尚未安装这样的防盗窗,某一晚,差点儿进了小偷——小偷是沿着六楼窗外那一条窄窄的雨棚梁摸过来的,他已经站在楼下邻居的防盗窗顶上,在那儿留下了一串赫然的脚印,他的脑袋、上半身肯定出现在他家的窗口了,但没有爬进来。小偷最后到对门邻居家行窃了,因为他们家装修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安装防盗窗。那一晚小偷入室偷窃之后,小区住户都不敢怠慢,纷纷安装了防盗窗。安装好了固定式的防盗窗,每个房间都像是逼仄的鸟笼子。
“要是着火了,怎么办呢?”
爷爷富顺仔细一想,这幢房子下就是购物中心的南大门,购物中心主要是经营服装鞋帽箱包和床上用品的,占地面积近上万平方米,分两层,摊位有一千余个,万一发生火灾,那将不堪设想——南大门虽然与购物中心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整体,可毕竟唇齿相依,不能独善其身。一旦起火,上面的单元房正好首当其冲!现在房子过度装修,里面有的是木材与易燃材料,这些木材与易燃材料中间,就星罗棋布地穿梭着电线,是电线都会老化漏电,而与电线连接的杂七杂八的电灯、开关插座、电器,都有可能起火,尤其是每家每户都安装着好几个空调,它们经常就是火灾的罪魁祸首!还有,家家户户都有好几根液化气皮管呢,皮管漏气了,不但起火,还要爆炸呢!
酿成大祸的火灾通常都是在深夜里发生的,大家昏然入睡,即便警觉,也是措手不及。楼梯当然是首选的逃生通道,如楼上起火,我们得赶紧往楼下逃窜;若是底下起火,往楼下逃窜的通道被滚滚浓烟封堵,那只有往八楼逃窜了。
根据已有的经验可知,火灾发生后,防盗门可以承受半小时,换言之,它可以抵挡外面的火势半小时,预留给半小时的逃生时间。单元房里所谓其他的逃生通道就是窗户与阳台,而窗户与阳台都被固定式的防盗窗给封锁了。那么,这半小时,除了祈祷消防员们尽快把大火扑灭,还有什么办法呢?事实上,消防员们能够在报警电话接通半小时以内也难赶到火灾现场。
富顺数过了,他们家的防盗窗安装时打入墙体的膨胀螺栓有九颗。九颗膨胀螺栓上的螺母,如果有扳手在手,理论上不到五分钟就能全部拆除,然后,推掉防盗窗,人翻出窗户,可以轻易站到六楼邻居的防盗窗顶部,然后可以尝试着下蹲,抓住他们家的不锈钢晾衣架下挂,爬到防盗窗下面的雨棚梁上,接着就可以毫不费劲地沿着雨棚梁安全逃生。可是有一个问题——那九颗膨胀螺栓,并非不锈钢的材质,它们都是铁的,螺母与螺栓早已经完全锈掉,互相生长为一体,要拆开它们,根本是痴心妄想。
怎么办呢?后来,爷爷富顺还假想过预备一把钢锯,在万一发生火灾的时候连续锯断两根不锈钢管,扳开一个能够容许身体穿过的大口子;又曾假想过拥有一把巨大而锋利的钳子,咔嚓、咔嚓,剪断两根不锈钢管,也能扳开一个能够容许身体穿过的大口子。但是,进一步设身处地假设,他发现,即便脱身,接着下到六楼雨棚梁的过程无疑带有太大的风险系数,因为我们毕竟没有经过长期的锻炼和预先的演习,在那样慌乱的情况下,像笃定的体操运动员或杂技演员那样脱身,谈何容易……
差不多几年来,富顺一直被一场假想的火灾反复折磨,而他始终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晚就寝之前反复检查自己家里所有的液化气开关是否关闭,所有充电器、外插式电器、电源插头是否已经拔离插座。
与此同时,他异常忧郁地想到,自己的邻居,楼上楼下对门,他们的房间,在理论上任何时候都有起火的可能,而楼下的美发中心、商铺,它们起火的可能性更大些,至于靠得那么近的那座巨大的购物中心,简直就是标准的大型柴房,它们起火的概率非常非常大……
怎么办呢?没有任何办法。他只好重复几次告诉自己:万一不幸发生火灾,首先要争取在第一时间夺门逃下楼,实在来不及,逃下去一层,敲开六楼的两家邻居。他们两家虽然也都安了防盗窗,但是由于他们的窗户下面有雨棚梁。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万一真的不幸发生火灾,其实连能够抢出大门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那么,在消防员们赶赴火灾现场之前,除了迅速抽出一两床棉被,拿它浸湿了去塞住门缝尽量不让浓烟透进来,他还能做些什么?
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脑海里翻滚着近年来本城几场火灾惨剧的新闻报道以及来自知情者详实的场景描述------那家出租的通天房底楼的店铺起火后,火势迅速蔓延,浓烟上攻,火苗上蹿,通天式楼梯根本不可能逃生,而是火势加速器,因此每一层的每一个房间都堵了人。等到消防大队赶到,那间通天房二楼房间里的人已经被烧焦了,因为外面安装了固定式防盗窗。三楼四楼五楼,没有防盗窗,所以有人跳楼,跳楼者不是当场死亡就是重伤,不敢跳楼或来不及跳楼的,无一幸免,不是被烧焦就是让浓烟给熏死了。
一天凌晨,当他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几年前的镜头,他差点激动得从被窝里跳出来了!他的灵感来自于几年前,房子在建造完工后,他和儿子第一趟来时看见框架结构的房子,每一层每个单元的客厅之间,它们是相通的,因为建筑工人要互相穿梭,他们在背靠背的两个单元中间那堵隔墙上留了个好大的豁口,那豁口起码大于一扇门的面积,他还上来试着穿过豁口呢,发现那堵隔墙的墙体都是用一种空心水泥砖砌成的。从地上捡一块,掂一掂,敲一敲,明显的劣质感。
如果有一支铁錾子,再有一把重磅铁锤子,岂不是就可以穿越到隔壁单元去了?
是的,绝对没错!由简单的力学原理可知,两个单元房之间的这堵水泥砖墙的净厚度一般为二十几公分的隔墙,仅仅用重磅铁锤子可能还砸不倒,但如果加上一支铁錾子,先配合铁锤子铲除墙上的那层大约为两公分厚度的水泥沙灰,露出豆腐渣一样的劣质空心砖,用力砸上一锤子,这隔墙就得被砸穿啰。
还用得着忧心忡忡吗?万一他家楼下或者对门或者楼上着了火,一家人失去了通过楼梯逃生的最佳时机,那他会迅速穿墙而过,因为这么做,太容易了。只需要事先预备一支铁錾子、一把重磅铁锤子。
大可不必忧心忡忡了。退一百步,他的一单元不行了,二单元也不行了,那么,故伎重演,再砸两堵隔墙,直接穿越到三单元去。再退一百步,三单元也不行了,我们再砸两堵隔墙,直接穿越到隔壁的通天房去,那总该最后脱险了吧?那天一大早,富顺就去了五金市场,购一支铁錾子、一把重磅铁锤子,为了防止儿子说他有强迫症甚至心理变态,他就偷偷地买,偷偷地把铁錾子、铁锤子藏在储物间的门背后。
这一晚,疲惫的他终于睡安稳了……

【作家简介】邢小俊,男,中共党员,陕师大新闻学博士生。西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业界外聘硕士生导师。陕西省“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哲学社科和文艺领域领军人才;陕西省“六个一批”人才;西安市委首届“西安之星”;陕西省第一批、第二批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计划;西安市高层次人才“地方级领军人才”;第二届全国五好文明家庭。长期以来从事媒体一线工作,曾获“全国十大风云记者”“记录西安”年度人物。出版作品有《国家战略》《走向光明》《居山活法》等十五部著作,引起全国反响。获第九届全国徐迟报告文学奖、第七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提名奖、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作品获得过国家出版基金、中国作协重点扶持、国家丝路书香翻译工程、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工程等,被翻译为俄、英、法等语言。现担任政协西安市第十五届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第四届理事、西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