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传递着相互的小闪电》
归园田居
久在樊笼里。——陶渊明
一
这次回来，我不再抱着离开的
希望，很久以前就该这样
一走就像轻松得还清了所有负债
鸟翼舒展在竹林中间，滑翔
于枝梢水平线之下。池中鱼
几尾的版画影子，也摇曳出身段
七八小屋，倦怠地歪在坡上
等着我改造，下辖的十多亩地
摊开一本经世之书，前后的
桃柳适合修身，左右的邻居
最好只聊桑麻的事，低矮的案桌
方便打盹，直到梦中的那封
文书由驿使郑重而激动地前来
递送，才把我惊醒。环顾四壁
一种无关事物、无关选择的空
再次把我包围，和多年前放弃
的那晚一样，我好像失去了很多
我本来就已失去的东西
二
午后，锄头一直凝滞在土里
不倒下，斗笠把四野压低成脚下
一隅，这里的空气过于充盈
缺乏同僚的警省，直面自我
等于直面虚无，现在很难将其
称为工作，试着用体力挖空
脑中的闲想也是徒劳。有时
我只是木讷地站着，像一桩
官署遗忘的悬案，回到屋里
再卧成一件无人过问的家具
日复一日的耕作，和世上那些
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的事一样
我不过屈身于更恒久的懒惰
担心哪天猛然直起身来，看见
这偌大的雪，无法喂饱我更深的
胃。其实高台上席位从未空缺
反倒我一直把它认作我的敌人
三
那些年轻的子侄，不再寻求
我的建言，上门的礼节却滴水
不漏，提及政事需要揣度我
胡子后面的嘴角，扬起眉毛以
附和远方传来的名声，难得
他们捕风捉影，我已成为石落
之后的涟漪，蝴蝶扇翅的余震
我已成为他们的他者，永远
住在家族隔壁的叔伯，或经书
里一条例外的笺注，没有什么
要解释、或反驳。观看荒墟
反而能有更多收获，除掉杂草
至少在让生活变得更好，穿着
破旧的麻布，减轻了心里的茧
方便一路上带回荆刺和碎叶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怅望
北方，而觉得所做的一切
只是在向真正的老天交代
四
孤独只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
袭来，挨过严冬之后捡拾柴禾
那一阵过期的暖意，像记忆
把烘晕残留在脸颊和掌心上
结队的鸭鹅，维持了一种多数
的安稳，书里的那些形象与我
越发疏离，从小烂熟的箴言
早已没了疗效。流放或许好过
内心的决绝，至少还有瓜葛牵连
山下那一家人，每天固定渲染
黄昏的桥段，稚子倚在檐下
等着必定能等到的人，可靠的
牵挂关联了更多的确信，炊烟
按时升起，又收束于炉灶的炭灰
深夜，烛火的窸窣将周遭的陌生
凝于一处，我的心境从未如此
澄净，此刻只想听见一声——
友人来自远方的、熟悉的叩门
夜眺分水江
一
临江的几组灯带速写了它
操持已久的底线，倒映
楼和桥的江面点染着波纹的
深浅，又收束于统一的水位
此番我们只是登临
今夜江水已经太冷
每个人都握着它的潮湿
凝望那临界之口，仿佛
人生总要行至这关头
谢灵运遭遇的第一个分水岭
经过它，就能涌入更大的洪流
重获新的命名，找到新的归宿
二
下山时，从江上升起的雨还会再度
降临。林中泛起的晦暗之雾被射灯
照出竦峙的轮廓，我们像是误闯禁地
的无礼游客，胆颤又好奇地探寻出路
手电的光柱聚焦于斑驳的苔藓、杂叶
与石板，长时间被江风浸染的台阶
早已将心理的落差逐一标记并夯筑
我们三步并作两步，迈下了每一条
挫败的等高线。只是目睹了它的汇合
诘问就随着无数支流的细微之潮一点
一点地递推，直到那堵巨浪耸立到
你的身前——你已不似上山前轻盈
三
它就如此流过我们的身体
每一处关节和要害，最终成为
我们的一部分，翻卷在那些
敏感的末梢和毛细的动脉
心潮时刻起落着远处的汛期
无需任何牵引，生活已是
不断惊醒的片段，深夜
你还会听见它低沉的倾泄
流经河口，将过去的波澜缓缓
注入你的胸口，所有问题
被汇于一处：带着曾经的
清澈，你能否流到最后？
四
见势我们已身处浪尖，湍急
江水滚滚涌来就只差毫厘
便要击中还未设防的堤坝
所有势能积攒成一次冲刷
无数雪、无数花，绽放着撞击
多少浪想象着升起又落下
黑暗中我们亲眼见证它的
沸腾，每一滴水都朝着大海
每一次交汇都在向你召唤
仿佛途径千百里，挟泥卷沙
而来，就是为了以无穷之力
在此温柔地把水流入富春江
新诗课
——在茱萸课上
一
开始吧。日常的闲聊被拽出轨道
写满年份的蒸汽火车鸣笛呼啸
而过，成吨炭灰抖落到我们桌上
几个门外汉中间夹杂了更多的
野心家，鼻子沾黑，双手还在试探
尺度的深浅。学界也记不清究竟
是何时开始露骨的，大概是某个
鱼肚白的时间点，还有待进一步
挖掘和考证。新鲜劲确实足够了
制新瓶的和酿新酒的坐到一起
推敲卖点：店铺的噱头是要有的
牌匾是要有的，门槛是要有的
再叫上几个声音大的同志，热闹
也必须是我们的。像极了今天
我们聚在这里，斟酌一些历史上
出轨的动机，果然洋玩意儿更懂
情调，用高脚杯喝酒还能摇个晃
还要他们来教什么叫做雅，什么
是抑扬？据悉，你的妻子也会偷学
隔壁倩影的风姿，到了晚报时间
她站在阳台上，就是一则生动的
花边新闻。正面总是太严肃，翻
过来的副刊才合口味，新裁的版
衬托时髦好身材。再怎么剪，也剪
不出那两只史上最色情的蝴蝶
二
现在播送的是花絮片段，比正片
更精彩，别样的兴致被忽然激起
当你看到某页脚注多过正文的
篇幅。一种暧昧的气氛正在我们
中间传递，有些人仅仅是被提及
就已足够有料，还多少会牵扯到
你自己匮乏的家世和绯闻，所以
带着一本精选的集子回去睡觉
一周以后就能酝酿出新的谈资？
坐席已经确定，剩下的只有参与
多少的问题。是的，从陶渊明开始
置身事外就被认定为一种技艺
无关血统之纯正，你和他们总有
一些亲缘关系，来自后天的习得
或焦虑。空位留给逆子，主位站满
观众，这是一部关于缺席的历史
身影有很多，别着急，走马灯也会
转到你的头上，前提是如何塑形
并在聚光灯后雕空自己的灵魂
三
一封未署名的信——离奇出现在
桌上，我们围坐一起勉强凑齐了
陪审团的人数，这次听证会主要
针对细节展开讨论，具体会关涉
笺纸的材质以及惊叹号的政治
立场，相关证人将以文本的形式
出庭。哦请关上门，本次会议仅限
内部交流，若有此案的补充材料
请各位抓紧时间提交，过期不候
关于如何打开这封信，大家轮流
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为尽可能地
降低损失，我建议用新仪器进行
扫描，即可完成透视；戴上白手套
也是同样的道理，给我一把柳叶
刀，即可找准角度切入，保证切口
干净漂亮；不用大费周章，我只需
观察信封褶皱和商标，即可推断
写信人的社会关系，包括私生活
之后的讨论已完全不受控制，像
天花板上有架碎纸机，纸屑漫天
飞，不知一口气网罗了多少资料
话题涉及中产阶级的审美趣味
以及互联网时代写信的合法性
论证，十九世纪的旧感伤没维持
多久就被新文化抢去了发言权
熄灯后，座椅复归原位，摆回秧田
模式。人们都已离去，唯独剩下那
封信留在原地，未拆封，无人认领
雷子道，2000年生，苏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在读，曾获“未名诗歌奖”（2025）。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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