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光
文/李红进
我踏雪又至博物馆东墙下时,残冬的斜阳正将余晖涂抹在那些横陈的牌坊残石上。琉璃瓦当折射出破碎的夕照,断柱上深雕的龙鳞在光影里浮凸,仿佛一群蛰伏于历史冻土之下的生灵,正借着日暮时分的暖意悄然苏醒。
这些石头曾构成南和城的天际线。祖父的旱烟袋在夏夜里明明灭灭,烟气缭绕中,他讲述过南和牌坊的盛景:雕梁耸峙,如云汉垂落人间;石柱擎天,似玉龙盘踞街衢。每一座牌坊都是一部石头写就的史书,每一笔刻痕皆是匠人半生功力的凝结——麒麟足下踏祥云,牡丹蕊中藏暗香;仕女衣袂飘飘欲举,仙人袍袖隐隐生风。石头在他们掌下有了呼吸与体温,不再是山野间冰冷的块垒,而成了人间悲欢的信物,市井烟火的见证。
浩劫席卷之日,我尚年幼。只记得喧嚣的人声如潮水般漫过街巷,铁器撞击石头的声响,沉闷而持久,一下下捶打着整个城镇的骨殖。那些巍峨的牌坊,在金属的啃噬下发出呻吟,最终轰然倾颓。尘埃落定后,街市空阔得令人心慌,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脊梁。牌坊倒下时扬起的尘烟,久久弥漫在街巷深处,渗入每一扇木门的缝隙,也沉入每个南和人的肺腑,成为世代无法咳出的隐痛。
此刻,我蹲下身,指尖拂过一方残留的柱础。上面深深镌刻着缠枝莲纹,线条圆融饱满,花瓣层层叠叠,在薄雪的覆盖下,透出玉一般的温润质感。旁边一块残破的额枋上,半幅“渔樵耕读”图依然清晰:樵夫肩上的柴捆纹理可辨,书童手中翻卷的书页薄如蝉翼。雕工之精微,仿佛那樵夫的喘息、书页的窸窣,都能穿透冰冷石壁,渗入观者的耳膜。这哪是刀斧刻出的纹样,分明是匠人以心为刃,将自身精魂一寸寸镂入石髓,使顽石有了脉搏,让时光在刻痕间有了温度。
暮色四合,雪光却映得周遭一片清亮。我忽然辨出柱础一角,刻着一个极小的“瑞”字,字迹朴拙,深深嵌入石骨。想来这必是当年哪位无名的石匠,在耗尽心血之后,悄然留下的印记——一个普通匠人卑微的姓氏,一种对吉祥安宁最朴素的祈望。这小小的印记,竟比那些宏大的祥瑞图案更猛烈地攫住了我的心。浩劫能摧毁恢弘的形制,却抹不去这石心深处,一个匠人用毕生虔敬刻下的微小名姓。他留在石头深处的体温,历经霜雪淬炼、劫火焚烧,反而更加灼热。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悄然漫过残石。那些断口、裂痕在清辉下愈发清晰,但石上的刻痕却因这明暗的映衬而更加生动——折翼的凤鸟似欲引颈长鸣,残损的牡丹仿佛暗香浮动。原来真正的美,从不因破碎而消亡。它只是沉潜下来,如种子深埋冻土,静待破壁而出的时机。牌坊倒下了,但匠人倾注其上的魂魄并未消散。它渗入南和的土地,融入子民的骨血,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一句无声的誓言,在每一双凝视残石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不灭的星火。
归途上,月光如洗。我蓦然回首,只见那些沉默的残石沐在清辉之中,竟显出一种奇异的庄严。它们不再是被遗弃的废墟,而是以另一种姿态站立——如同大地本身举起的、不屈的纪念碑。它们碎裂的躯体,比完整时更清晰地昭示着一种存在:纵使被时代的车轮碾过,被遗忘的尘埃覆盖,那深植于石骨、源于匠心的精魂之光,依旧能刺破漫长寒夜,为后来者标定方向。
石可碎,光不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