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小菜园
王艳军
夏日的傍晚,天空涂抹着浓烈的金色,把乡村初起的炊烟也镀了一层金箔。当车轮碾过村口的水泥桥时,远远望去,家门口那片小小的菜园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立在暮色中。灰布头巾下钻出几绺白发,像她菜地里总也拔不净的杂草。早已弯曲的腰身,却能在我摇下车窗的刹那,突然挺直了腰板。母亲站在小菜园边沿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坚韧而孤单的弦,绷在小菜园的边缘,摇摇欲坠却又固执地挺立着,仿佛在无声地守候着归人——那便是我的母亲了。她年已八十四,在父亲过世多年之后,依然固执地独居老屋,守着那方寸之地,也守着与时间对峙的、属于她自己的尊严。
春分刚过,辽南的风还带着冰碴子。母亲总赶在惊蛰前用铁耙子翻开初融的园土,那些黄褐色的土块被敲碎时,会发出酥脆的断裂声。我劝她买现成的菜苗,她却固执地守着老辈传下的规矩:“自己留的种才认家门。”浸胀的种子躺在搪瓷盆里,盖着父亲曾经用过的印有“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旧毛巾,在火炕最暖和的角落等待破壳。待嫩芽拱出土时,她将我的旧毛衣拆成毛线,在菜畦上方搭起防霜的纱帐,远远望去,像给小菜园织了件花毛衣。
母亲的小菜园并不大,却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各色各样的蔬菜,满眼皆是生机勃勃的绿意。葱郁的豆角藤爬满了架子,长长的豆角垂挂下来,似是一串串碧绿的音符;初长的茄子泛着浅紫色的光,拥挤着坠在秧下,韭菜则整齐地排成一行行,细密而精神抖擞地向上生长着。母亲欢喜地指着小菜园,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着,笑容如同阳光穿透云层,朗朗地照亮了整片小园子:“今年韭菜长势特别旺,豆角也结得密,全是喂农家肥长的菜,没打过一点农药。”她声音里带着自豪,话语中充满了满足与期许。她絮絮说着,话语如园中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这满园绿色,竟是她垂老身躯里倔强的心血开出的花朵,每一茎嫩叶,原来都饱含着她日日盼我归来的焦灼目光。
母亲种菜极是精细,菜园子几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世界。她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起身,提个小水桶,蹒跚着脚步走进菜园,费力地给蔬菜浇水。她常常长时间蹲在菜畦之间,小心翼翼地拔除杂草,松软泥土,或捉走那些啃噬菜叶的害虫。她腰弯得低低的,几乎整个身体都要贴到泥土之上,动作缓慢而吃力,却显得格外专注而认真。我每次回家,总免不了心疼地劝她:“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还要自己种菜呢?”母亲抬起头,脸上却带着一种固执而满足的神情,轻声却坚定地回应道:“我还能动,种些菜,你回来就能吃上娘亲手种出来的菜了。”这话语轻如呼吸,却重似犁铧,深深划开了我的心肺——原来她种的不是菜蔬,是支撑自己垂暮之年不肯倒下的脊梁;她弯腰耕耘的泥土里,埋着的是欲言又止、沉甸甸的叮咛。
母亲种菜一直遵循着老法子,笃信农家肥滋养出来的菜蔬味道才最正。她不但拒绝使用农药,连化肥也不肯用。她特意在院墙外角落里堆起一个土坑,专门收集家禽粪肥和枯叶烂草,沤制成肥料。每次施肥时,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掀开沤肥坑的一层黄土,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却毫不在意,用手将腐熟的肥料撒在菜根周围。她一边撒一边念叨:“这样种出来的菜才甜,才有菜味,你打小不就爱吃娘种的菜吗?”我心头一颤,想起儿时放学回家,总能在厨房看见母亲忙碌的身影,大铁锅里炒着新摘下的青菜,香气扑鼻而来——那份鲜香,原来从未在岁月里失味,它一直深植于母亲守候的泥土之中,只待游子归来重尝。
端午前后,黄瓜藤开始疯长。母亲用曾经纳鞋底剩下的麻绳和细木竿在黄瓜秧边搭架子,藤蔓便顺着细木竿攀爬着,把小菜园染成碧玉屏风。清晨五点的露水最养人,她踩着露水摘下的黄瓜脆生生能掐出水来,码在柳条筐里,底下垫着刚拔起的青草。有次我贪睡起的晚,看见她蹲在藤架下,把夜里被蜗牛啃过的叶片挨个翻过来,残缺的叶脉在她掌心舒展,宛如捧着刚刚捞起的浮萍。她颤巍巍起身,蓝布衫扫过秧架子经年使用后的断痕。这方几十平米的院落,被母亲用细木竿、麻绳分割成规整的几何图形,每一条垄沟都暗藏玄机——两垄土豆间长着一垄菠菜和胡萝卜,南墙边下面也没闲着,“藏了”一排的冬瓜秧。就连废弃的腌菜缸里,都探出朝天椒火红的犄角。
七月流火,西红柿涨红了脸。母亲把淘汰的旧衣服裁成布条,给每个果实系上吊床。她说这样西红柿离了地气不招虫,却不知自己弯腰绑绳的模样,多像给婴儿裹襁褓。最甜、最沙的总是躲在叶丛深处的那颗,表皮还凝着夜露,在掌心轻轻一蹭,就现出细密的蛛网纹——那是岁月在果实上绣的暗花。
邻居告诉我,母亲在菜园里摔倒过好几次,一次大雨后泥滑,她重重跌在垄沟里,挣扎半天才勉强爬起来,身上沾满了泥水。邻居看见,慌忙跑过去搀扶,并劝她:“老大姐,别种了,这把年纪摔坏了骨头可怎么得了!”母亲却只是拍打着身上的泥点,笑着摇摇头,语气轻缓而执着:“摔一下没事的,园子可不能荒着,孩子回来还要吃菜呢。”夕阳的余光照着她花白的头发,她扶着锄头,又慢慢挺直了腰板——那背影如同倔强扎根于泥土的老树,纵使树干遍布风霜的裂痕,也执拗地向着天空伸出挂满果实的枝条。
秋风起时,母亲开始往仓房里搬运青萝卜。她用沙土培住根茎,说是能让萝卜记住泥土的温度。南瓜悬在房檐下,金黄的肚皮上留着她的指甲印——那是挑瓜时掐出的月牙痕。我总能在装菜的塑料袋里翻出意外:有时是包着报纸的苹果,有时是缝在布兜里的豆角干,最底下必定压着张烟盒纸,铅笔字歪斜却工整:“菠菜霜降前要吃完,茼蒿留着炖豆腐。”
每次离家时,母亲总早早摘满一大袋子菜蔬,袋子塞得鼓鼓囊囊,她依然觉得不够。临行前她必定再三叮嘱:“菜我都给你装好了,回去就吃,都是新鲜的!” 归程的车厢里,我打开背包,赫然瞥见侧袋里滚落出一个秋梨——定是母亲匆匆塞入,她总怕我路上饿着。这秋梨,还固执地沾染着故乡泥土的微凉。
车子启动后,她总是站在村口的小桥边,远远地挥手,身影在村口渐渐变小,最后凝成一个微茫的点,却牢牢钉在离别的路上,如同钉在我心上的一枚图钉。车子驶出很远,我回头望去,那小小弯曲的身影仍固执地立在那里,仿佛一棵风中的老树,扎根在离别的路口,守着游子再次归来的方向。
袋子里的蔬菜,经过一路颠簸,有的叶子蔫了,有的甚至被挤坏。母亲却总爱在袋子里悄悄塞些别的东西,有时是几个煮熟的咸鸭蛋,有时是一包干透的花生米,或者一小袋她晒好的小鱼干。有一次,母亲还给我用纸包了几颗辣椒苗,纸是从我小时候已经发黄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有母亲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你拿城里用泡沫箱种试试。”刹那间,故乡的泥土仿佛透过那纸包的气息扑面而来——这些娇嫩的辣椒苗,原是她用颤巍巍的手,从自己日渐荒芜的生命疆土上,小心翼翼栽下的“未来”之芽,只想悄然植入我漂泊的窗台。
母亲的小菜园,并不只是几畦蔬菜,那是她用尽一生力气,在日渐风蚀的岁月河床上种下的绿洲。小菜园里每一片叶脉,都刻录着她用孤独抵抗遗忘的日日夜夜;那些默默生长的菜蔬,是她与无情的时光争夺我们之间温存所付出的代价。当我们被城市灯火迷住双眼,那方寸土地却始终执着地绿着——她弯腰播种的姿势,是一幅无声的木刻版画,将母爱刻入泥土的深处,让远行的根须始终认得归途的方向。
旅程漫长,余晖斜照,夜深人静时,城市楼影在月光中渐渐弥漫,那些栽下的菜苗和撒下的菜籽,正以肉眼难察的执着,静悄悄酝酿着红熟。它仿佛母亲的心,纵使离别时充满未熟的酸涩,也必然在惦念的时光里,默默积攒着岁月中的酸甜苦辣——终有一日,那赤诚的颜色将如晚霞烧透天际,照亮我回望故乡的目光,原来最深沉的沃土,永远是母亲用白发与岁月日夜翻耕,只为等候一粒远方种子落地的、那方寸不离的心田。
我仿佛又瞥见西红柿架上飘动的布条。那些曾庇护幼苗的旧衣裳,如今在风里轻轻摇晃,袖口还沾着雨后的泥点。母亲站在家门口挥手,白发与杨絮融成一片,只有围裙上沾的菜籽,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像夜空中撒落的繁星。
我庆幸小菜园的四季还能在车厢里流转。冬瓜裹着晨露躺在副驾座位上,萝卜根带的土块滚到刹车踏板边,韭菜的清香混着车载香薰,酿出奇异的乡愁。母亲常在电话中,说南瓜藤爬上了晾衣绳,朝天椒在瓦罐里发了芽,却从不问归期。我知道,当槐花缀满枝头时,那些空置的菜畦又会泛起新绿,像永不褪色的信笺,写满候鸟迁徙的轨迹。
时常梦见后备箱里的蔬菜挨挨挤挤,菜叶相互摩挲的沙沙声,多像母亲在晨雾中拔草时的絮语。那些深扎在故乡黄土地里的根须,年复一年,穿过四季,最终长成游子心中永不荒芜的原乡。
作者简介: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工作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所写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