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复唯识廨院记》碑
《复唯识廨院记》碑(以下简称复唯识院碑)是一件谜雾重重的文物。
第一个谜是复唯识院碑和皇甫诞碑一体两面,两者到底谁迟谁早的问题。
第二个谜是碑记作者黄庶,家族办有私学,世代进士,按道理应该精通古文,但观碑记内容,多处颇不雅驯,通读起来甚难。
第三个谜,是碑上落款,例如碑记作者、书丹者、题额者、立石者姓名皆不完全,要么有姓无名,要么有名无姓,惟有刻者张尊姓名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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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看第一个问题。
复唯识院碑和皇甫诞碑谁迟谁早的问题,涉及到皇甫诞碑属于原碑还是复制碑的问题,实则同碑林存碑是从长安鸣犊还是蓝田龙泉寺收集而去的问题有关。
如果皇甫诞碑篆刻在早,就存在一种可能性,此碑从长安鸣犊先拉到长安城,保存在碑林里。然后在宋仁宗皇祐三年,黄庶的《复唯识廨院记》被刻于其阴。
我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意识地对石刻史料进行保护始于北宋初期。据北宋建隆三年(962)所立《重修文宣王庙记》、北宋元祐五年(1090)《京兆府府学新移石经记》,当时长安城内遗存的唐《开成石经》先被迁入新城内的国子监或文庙。其后唐玄宗御书《石台孝经》以及大批汉唐碑石陆续移来,这才形成了西安碑林这一闻名于世的石刻宝库。
北宋在对古代碑刻进行集中保护的同时,还翻刻了一些前代的名碑如李斯《峄山刻石》、虞世南《孔子庙堂碑》、李阳冰《三坟记》、张旭《肚痛帖》《断千文》、颜真卿《争座位帖》等,还增刻了北宋初期郭忠恕、梦英等书法名家的作品。上述碑刻一般因陋就简,刻于其他唐碑的碑阴。
但《复唯识廨院记》的内容,实际并不高妙。且书丹者王宗元的书法,同欧阳询的书法相比,也相差甚远。这样就产生了一个新问题,黄庶和王宗元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查阅历史资料,可以发现黄庶和王宗元是朋友。黄庶有诗《登扶风王宗元山亭》,内容为:“云收南山头,太白青崔嵬。我有泉石梦,坐对怀抱开。小池数斛水,涉鸟来毡毸。遗翎与行迹,纵横在苍苔。忆得钓矶上,到家如一回。蔬畦参差绿,采掇助酒杯。痛饮不能去,绕竹犹徘徊。主人林岩癖,笑傲苍烟堆。心忧百里病,良田正黄埃。欲知主人喜,雨抱山脚来。”从事中可以看出,描写的确实是南山下的景色,黄庶和主人王宗元很是契合。
王宗元是山东瑯玡人,他此时也在关中一带任职。根据网上《陕西景观数据库》有关扶风县部分的说明,法门寺有《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记》碑,其阴篆刻有王宗元所题张问昌《礼真身塔》一诗,此为庆历八年之时。清嘉庆《扶风县志》记载皇佑元年时,王宗元正在扶风县任县令。王宗元能在《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记》碑阴篆刻好友张问昌的诗句,为何就不能在《皇甫诞碑》阴篆刻黄庶的《复唯识廨院记》?何况黄庶长期在京兆府任幕僚,在当时官场自有影响力。
黄庶和王宗元磨《皇甫诞碑》阴,刻上自己的作品,其意必然是想借《皇甫诞碑》以扬己名,即扯虑皮作大旗。
但这无疑是破坏文物,是有疑问的。
第一,黄庶是文化人,进士出身,其家族办有私学,世代进士,闻名于天下。黄庶这样作,岂不担忧败坏家族名声?
第二,王宗元在《大唐秦王重修法门寺塔记》碑阴篆刻好友张问昌的诗句,那是《礼真身塔》诗同法门寺有关,这样做是法门寺增添光彩。但《复唯识廨院记》写的是蓝田龙泉寺兴废重建的事情,同《皇甫诞碑》风马牛不相及,纯属画蛇添足。
第三,如果是为了扬名,那碑上为何最终落款处,每个人的姓或名又要磨去呢?
最重要的是第四点,只是简单的在《皇甫诞碑》阴刻《复唯识廨院记》,是可以理解的。那为什么磨去碑右侧面的花纹,刻上一系列功德人的姓名,还有“廨院主洪集”的字样?可见这碑是为蓝田龙泉寺刻制的。用碑林的名碑,为蓝田龙泉寺立碑,这是多么荒唐的行为?是文化人、官场中人和龙泉寺信众皆无法接受的。黄庶等人岂会自我麻烦,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因此,现碑林所存《皇甫诞碑》一定不是故宫宋代拓本所对应的鸣犊的原碑,而是来自于蓝田,是在复唯识院碑上重新复刻的复制碑,这符合宋时在现存碑阴复制名碑的通行做法。人们崇尚《皇甫诞碑》,认为它位于碑阳,其实情况恰好相反。
复制时间可能于复唯识院碑以后,所以后者上列上立石人口大雅。这说明复唯识院碑由其负责寻石、磨制和竖立。
然后我们看第二个问题,即碑文多处不雅驯的问题。
最近翻黄庶的《伐檀集》,找到了《复唯识廨院记》的原文,才发现原文本身是通达的。王宗元在碑上临场书丹时,出现了增漏失误,才使得碑文读起来困难。
原文摘录如下,以同碑文对照,碑上增加部分用()表示,漏书的字词用[]表示,磨去字词用【】表示。原碑文有空格者用○表示,同原文有异者用{}内加注。
予九月自鄠之蓝田,宿道旁寺,问其名,曰维识。[其]【僧】洪集曰,五代时石识存焉,按其刻曰龙泉寺。○○国初更名义井,其后寺废{碑文为“巡以故废”}。开宝九年,通维识论【僧】志兴即其地,庐之,始号维识院。庆历初,西方用兵,○○诏寺不及三十室者皆毁,至是院又废。后五年,○○用言者陝以西寺毁,而今愿复[者]宜勿禁,故洪集实力之,其费出于民姚氏者七人。洪集有【僧】行,且老诵经,日常一饭,环其地数乡之人趋信之。盖如归姚氏七人,非巨家能得其不顾吝。而洪集无寒暑奔走,能勿懈。故其室不俟久而成。凡为屋,曰殿、曰堂、曰厨、曰门、曰阁者,八区若干间,皆壮宏可观。噫!儒【诋佛】未尝为尺寸地,虽童子不肯辄屈。曰○○国家当{碑文为“尝”,正确}诏,四方郡无小大,皆立学,本古庠序之法,以为教。甫一年学不幸而【废】,天下士反无一言复之者。今维识再毁矣,皆不数年而复。其不顾吝有若七人者,其勿懈有若洪集者,其请而勿禁有若某者,是儒果出【佛下】甚远也。儒之人视维识,岂独不【愧】!其{碑文为“越”}明年五月院成,洪集以始末来乞予言.遂书之,且以见其心之耻云。时皇祐二{碑文为“三”}年,豫章黄某记。(豫章黄【庶】记,琅琊王【宗】【元】书朱,太华郑【】【】题额,兰陵【】大雅立石)
如果从黄庶的原文看,除了个别处例如“当”字有误,不如碑文外,整体要比碑文雅驯得多。而碑文除了漏词之外,还有额外空格,说明王宗元临场书丹,出现的疏漏较多,其书写前准备不足,有些轻慢。
相反,另一面《皇甫诞碑》就没有这样的失误,说明严格按宋拓本勾勒,非常认真。
最终看第三个碑上若干字磨灭的问题。
从《复唯识廨院记》的碑面看,磨去的不仅有若干姓、名,还有“僧”、“愧”、“诋佛”、“废”、“佛下”等。将黄庶原文通读,明显看出其有 “儒不如僧”之慨。儒家通常攻击佛家大兴寺院,否则不能收服人心,但学校毁了,士人无动于衷,而佛寺毁了,僧众会想法设法重建。黄庶家族以办私学起家,所以感慨很深,他倒不是攻击儒家,而是恨铁不成钢。碑林和孔庙、府学相邻,这样的文字放在碑林里,岂不是对儒教的亵渎之语!
明清之际,科举取士,依据就是儒家经典,所以出于政治正确起见,为了儒家的尊严,将若干字磨去,又能最大程度上保存原文。磨去相关姓、名,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声名。于是复唯识院碑就成了目前的版式。
结论:复唯识院碑本为宋代蓝田龙泉寺立碑,又于阴面复刻《皇甫诞碑》。因蓝田偏僻,龙泉寺不为众知,故不见于宋代金石著作。此碑于明代万历年间被发现,拉往碑林,为了封建伦理,故磨去若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