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路等学,中共党员,甘肃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正高级工程师。主要从事农业区域经济研究,食用菌品种选育及栽培发术研究与推广。发表论文和网络文章百篇以上。
思 念
文/路等学(甘肃)
思念是一坛深埋岁月窖底的老酒,在时光幽暗中悄然发酵,愈久愈醇,愈陈愈烈。父亲辞世三十寒暑,母亲别去八载春秋,原以为光阴的湍流能淘尽哀伤,可镜中悄然爬上鬓角的霜华,却无声诉说着:有些蚀骨的思念,非但不会褪色,反如盘根错节的古藤,在年轮的层叠间愈缠愈紧,最终在心底奔涌成无声的惊涛。
三十年前那个萧索的秋日,晨光刚给豆田镀上一层薄金,父亲便扛着镰刀出了门。锋利的刀刃划过秸秆的脆响,混着豆荚碰撞的噼叭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他弯腰的弧度与成熟的豆秆保持着默契的角度,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滑进衣领,洇湿了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衫。忽然,他握着镰刀的手猛地颤抖,豆粒般大的汗珠滚落,整个人重重栽倒在豆秧丛中。那把尚沾着青汁的镰刀,也斜斜插进松软的泥土里。
县医院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父亲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如骨。医生皱着眉摇头时,我才惊觉他原本宽阔的脊背,不知何时已佝偻得像张拉久了的弓。转院到省人民医院的路上,颠簸的车厢里,他浑浊的瞳孔时而涣散时而聚焦,目光却始终凝着窗外飞驰后退的乡野,仿佛要把这片耕耘半生的土地,最后一次刻进眼底。
可终究,省城医院的白大褂们也摇了头。载着父亲返乡的车上,秋日的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卷着他微弱的气息。回到老屋的第十天,院外的老柳树刚飘落第一片黄叶,他便永远阖上了眼。那把曾在他掌心磨出深痕的镰刀,如今仍挂在土墙上,刃口的锈迹如同凝固的泪痕,在岁月里慢慢斑驳。
农闲时,父亲总爱坐在老柳树下的青石上编竹器。山柳条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翻飞起舞,不消半日,一个筋骨结实的竹笼便有了模样,细密的篾纹织就的笼壁,连调皮的田鼠都钻不进去;青竹篾被他削得薄如蝉翼,转眼间就编成了遮阳的斗笠,弧形的帽檐恰好能挡住毒辣的日头。他编的背篓,纹路紧密得能兜住清晨最剔透的露珠,村里的婶子大娘们总爱挎着它去赶集;灶台间捞饭的竹笊篱,更是他的得意之作,细韧的篾条经纬交织成镂空的网兜,捞起的米粒颗颗莹润如玉,盛起的面条根根爽利分明,连蒸出的馒头都沁着若有似无的竹木清气。每当有邻人夸赞,他便嘿嘿笑着挠挠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朴实的骄傲。
八年前,母亲的溘然长逝,将那份熨帖心房的暖意,彻底封存成了尘封的旧梦。如今,轻轻掀开母亲那只褪色的旧蒲篮,泛白的靛蓝布衬里上,还粘着几缕柔软的棉线头。那些未竟的针黹,似被时光冻结的乐章,永远停驻在这一刻:纳到半途的千层鞋底,针脚迟疑地凝固在鞋帮边缘;端午香包的彩绸裁成憨态可掬的小虎形状,却独缺那抹点睛的金辉;虎头鞋的绣片上,斑斓虎纹刚铺陈过半,丝线仍缠绕在针尾,随气息微微颤动;枕头顶子上,五彩丝线勾勒的鸳鸯才绣完朦胧轮廓,羽翼轻张,仿佛下一刻便要挣脱布帛,凌波而去。指尖抚过这些浸润着时光体温的遗痕,眼前便朦胧浮现她戴着老花镜,蜷坐在老柳树下藤椅里的身影,穿针引线时,唇角那抹专注而温柔的抿痕。
年岁愈增,思念竟如陈年琥珀,将往昔的影像与气息包裹得愈发清晰,也愈发锐利地刺着心房。当春雨如酥,漫过老柳树初绽的新芽,氤氲水汽中,恍然又见父亲高卷沾泥的裤管,在树下拾掇农具,细碎的木屑与轻盈的柳絮,无声飘落在他微驼的肩头,脚边放着未编完的竹笊篱和散落的竹篾;夏夜流萤飞舞,老柳树筛下满地碎银般的清辉,蝉鸣如织,耳畔依稀又响起母亲摇动蒲扇的轻响,和着她温软绵长的故事声。如今在都市超市的货架间,瞥见那些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不锈钢笊篱,那冰凉的触感,永远无法企及记忆中父亲指尖诞生的竹笊篱——那温润的篾条上,仿佛还烙印着他掌心的粗粝与暖意,盛起的每一勺饭食,都饱浸着泥土与烟火交织的、永不消散的家的馨香。
思念是一条蜿蜒向无尽幽冥的阡陌,我在此岸踽踽独行,父母在彼岸遥立凝望。纵然阴阳永隔,只要这绵长的思念尚存一息,他们便从未真正消逝。父亲的汗水与精魂,早已融进老柳树扎根的沃土,融进他手下每一件竹器的纹理脉络;母亲的慈爱与牵念,则永恒停驻于那些未完的绣品,密密绣入每一针彩线交织的光影里。而他们深沉如海的爱意,早已铭刻进我的骨血,奔流于我的脉搏。在每一个思念猝然袭来的瞬间,便化作心湖深处最轻柔又最汹涌的震颤。每当风起,拂过老柳树沧桑的枝梢,那沙沙作响的,何止是叶片的私语?更是岁月长河深处,他们穿越时空,永不消散的、温热的低喃与眷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