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津,寒风裹着零星雪花儿拍打着顾家的大门,门楣上刚换上的红绸带被吹得猎猎作响。产房内蒸腾着艾草的药香,雕花铜盆里的热水正冒着袅袅白雾,伴着陆儿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一个婴儿呱呱落地。紧接着接生婆用那粗粝的手来回擦拭着婴儿身上的血渍、污渍。”随着婴儿的声声啼哭声传出屋外,全家人揪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接生婆放下浑身还皱巴巴的婴儿,转身掀开雕花帐子,还没等站稳脚跟,便喜声高喊道:“恭喜老爷,是个男丁,带把的!”作了父亲的顾存山自然高兴不必细说,而顾廷增在老二顾存会结婚时就盼望能早日抱上大孙子的心愿,今天让陆儿得以实现了。
顾廷增一听自己又当爷爷了,激动地手一抖,刚点着的水烟袋“啪嗒”掉在青砖地上,烫出个焦黑的印记。奶奶刘氏更是高兴的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把早已捏在手里的一把沉甸甸的长寿银锁,掖在襁褓的怀里,那可是她成亲时母亲塞给她的陪嫁,三十年来,一直压在箱底,边角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发亮。
接生婆这声喊仿佛似惊雷炸响,守在廊下的老二顾存会踉跄着扶住廊柱,指节捏得嘎嘎作响。他盯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听见屋内传来细碎的婴儿啼哭声,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疼痛。三年前父亲在祠堂里训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还在耳畔回响,此刻竟化作眼眶里滚烫的热泪,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下来。
十月的北风卷着细雪掠过顾家飞檐,雕花回廊的朱漆栏杆上结着层层薄霜。顾存会的妻子张氏倚着廊柱的身影隐在灯笼投下的阴影里,像是尊凝固的雕像。廊下悬着的冰棱花儿不时坠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惊起她睫毛微微颤动。
张氏正一边侧耳倾听着产房里传出来动静,一边双手绞着手帕,突然前来凑热闹的邻居大婶打她身后经过,便停住脚步,轻声问到:“二夫人,您身子骨调养些时日……”还没等邻居大婶把话说完,张氏猛地转头,凤目里寒光乍现,狠狠剜了邻居大婶一眼,那眼神冷得像腊月的井水,吓得大婶往后退了半步,剩下的话硬生生咽回肚里。张氏看着对方慌乱行礼告退的背影,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却带着几分凄厉。
张氏手中的丝帕早已被绞得不成样子,金线绣的并蒂莲图案在指缝间扭曲变形。她望着远处喜棚里飘飞的红绸,听着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咽喉间泛起苦涩。突然想起自己成亲的那日,丈夫掀起红盖头时那温柔的目光,想起公婆拉着她的手说“早日让我抱上大胖孙子”时那期盼的眼神。
其实顾存会和张氏并不是不能生育,在他们俩婚后的第二年便给顾家生下一个大孙子,爷爷还给起了个非常大气的乳名,“麒麟”,其深意就是期盼长孙一生大富大贵。可是天不遂人愿,乳名起太大,孩子命薄,没命担,在一岁多的时候便夭折了。张氏自打上次生产以后便坐下病根,可是几年过去了,药渣倒满了后院的臭水沟,肚子再也没有了动静。如今看着他三叔家的孩子,她心里像是被千万根细针扎着,又酸又痛。
风越发急了,卷起廊下的枯叶打了个旋。张氏抱紧双臂,转身往屋内走去。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满院的喜气隔绝在门外,只留下一地斑驳的树影,在雪地上投下寂寞的轮廓。自从陆儿生下长子,府里的气氛都变了,老太太看陆儿的眼神越发慈爱,连左邻右舍的邻居路过她院子时的神色都带着几分疏离。
十月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顾家正厅的八仙桌上洒下斑驳光影。顾廷增摩挲着水烟袋,烟锅里的烟火明明暗暗,他正在自言自语“孙子再有几天就要满月了,可这乳名……”话未说完,正巧妻子刘氏端着茶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走了进来,听见顾廷增又在琢磨给孙子起乳名。她一边轻轻地把茶盏放在茶几上,仍然有些茶汤溅出来;一边说“当家的,老话说贱名好养活!咱们这个大孙子的乳名可不能起的太大啊!”一向温柔贤惠的刘氏今天是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推,她说话时的眼神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忘了咱家老二的孩子?生得金贵,你给取了个‘麒麟’的乳名儿,结果一岁上就……”她的声音陡然哽咽,想起夭折的大孙子,满屋寂静得能听见檐角冰棱坠落的脆响。
陆儿抱着襁褓坐在角落,绣着并蒂莲的裙裾上还沾着奶渍。自从生下孩子,她总觉得自己像浸在蜜罐里,连呼吸都带着甜意。此刻却忍不住攥紧孩子的襁褓,指尖触到孩子细嫩的小腿上,小家伙突然蹬了蹬腿,发出清亮的“咿呀”声,倒像是在应和长辈们的讨论。
顾存山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要不就叫狗儿吧?村口老李家的狗娃,从小爬墙头掏鸟窝,皮实得很!”话音未落,老二媳妇张氏捏着帕子轻咳一声,目光扫过陆儿怀中的孩子,“三媳妇倒是随性,只是这名字登不得大雅之堂,日后……”她故意拖长尾音,却被刘氏一记眼风给截断了。
“就这么定了!”刘氏用那粗粝的一支手扶着炕沿起身。樟木箱打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她翻出那顶珍藏多年的“虎头帽”,帽眉上的黑绒绣出圆鼓鼓的眼睛,绒线缠绕的鼻头透着憨态,两只毛茸茸的虎耳仿佛随时会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她弯下腰着将虎头帽轻轻的扣在陆儿怀里的宝宝头上,一边来回歪头看着宝宝,一边嘴里不住的絮絮叨叨地念着“狗儿,狗儿……,咱们的狗儿啊,一定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一边用那粗糙的手掌抚过“狗儿”那皱巴巴的小脸蛋。
苍老的声音裹着岁月的沙哑,“贱名好养活啊,我的乖孙儿哟。”她将脸贴在虎头帽柔软的绒毛上,喃喃低语里带着哽咽,“戴着这顶帽儿,保准我大孙子百邪不侵,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窗外的夕阳斜照进来,在她佝偻的背上镀上一层金边,也将祖孙俩的身影叠成暖融融的剪影。
顾存山望着妻子和孩子,眼里满是温柔与宠溺。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狗儿”的小脸,笑道:“咱家“狗儿”,定能像那村口老李家的狗娃一样,长得壮壮实实,天天乐呵呵的。”陆儿听着丈夫的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抬头看向顾存山,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顾家的每一个成员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新生命的欢迎和祝福。他们围坐在堂屋里,欢声笑语不断,“狗儿”的到来,给这个家增添了无尽的欢乐和希望。
一晃转眼便到了“狗儿”满月的日子,顾家的满月宴整整摆了三天,顾家门庭若市。府内张灯结彩,红绸从门廊垂到大门口。后厨飘出的肉香混着桂花蜜酒的甜腻,勾得檐下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打转。顾廷增身着簇新的藏青缎面马褂,站在二门处迎客,腰间新系的翡翠玉佩随着动作轻撞,发出清脆声响。
“顾老爷好福气!”绸缎庄的掌柜捧着鎏金礼盒,盒内躺着对羊脂玉镯,“小少爷这乳名起得妙,日后定能像天狗护佑,顺遂无忧!”话音未落,当铺的东家已踩着厚底皂靴跨进门槛,身后小厮抬着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坛口的荷叶还沾着晨露。
正厅里,刘氏端坐在太师椅上,怀里的“狗儿”裹着金线绣的“虎头帽”、虎头斗篷,胖嘟嘟的脸颊被来客逗得通红。陆儿立在一旁,鬓边新插的红珊瑚步摇随着笑意轻晃。二媳妇张氏攥着帕子站在角落,看着众人将绣着“长命百岁”的锦缎、镶宝石的银锁等堆满了堂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突然,锣鼓声从街角传来。顾存山骑着高头大马,领着舞狮队穿过街巷,狮头的金铃铛震得满街回响。当舞狮跃上顾家台阶,吐出“狗儿满月”的红绸时,爆竹声轰然炸响,硝烟混着檀香直冲云霄,惊起栖在老槐树上的喜鹊,扑棱棱掠过挂满红灯笼的屋檐。
老大顾存敬远远地独坐在末席阴影处,手中的鎏金酒杯映着满堂灯火,在他掌心一圈圈打转。杯壁凝着薄汗,沾湿了他摩挲杯沿的指尖。远处主桌传来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他望着高坐在主位、怀抱着“狗儿”接受众人奉承的三弟夫妻俩,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杯中酒晃出细小的涟漪,倒映着头顶摇晃的喜字灯笼,碎成点点猩红。
忽然一阵哄笑刺破他的思绪。只见三弟媳腕间的银镯子碰在茶盏上,清脆声响里,她正将狗儿肉乎乎的小手按在红绸布上,“瞧咱们狗儿的掌印,将来定是个掌大权的!”宾客们争相附和,三弟抚着狗儿的虎头帽,眼角眉梢皆是藏不住的得意。 顾存敬喉间泛起铁锈味。三年前他也站在这里,看着父亲将家主印信塞进我的掌心。那日我也是这般看着二弟抱着“麒麟”,唉,“麒麟”这孩子命薄,一岁多便夭折了。此刻烛火摇曳,他恍惚又见父亲枯槁的手指指向自己:“存敬啊,你这跛脚………”话音未落便哽咽了。
鎏金酒杯突然坠地,在青砖上磕出闷响。众人目光如芒刺来,顾存敬慌忙用健全的右腿撑起身体,单膝跪地时听见膝盖骨发出脆响。他垂着头摸索酒杯,余光瞥见三弟皱起的眉,听见宾客们窃窃私语:“今天,大少爷这是怎么了………”
“酒喝多了。”顾存敬声音沙哑,直起腰时故意晃了晃,将重新斟满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他却笑出声来,“狗儿这虎头帽倒是别致,当年母亲给我………”话未说完,三弟已打断他:“大哥醉了,来人,送大少爷回房歇息。” 两名小厮架住他胳膊时,顾存敬最后看了眼“狗儿”。虎头帽上的黑绒眼睛正对着他,像是要将他心底那团灼烧了多年的妒火都照出来。他任由自己被拖离宴席,身后传来三弟温厚的嗓音:“诸位见笑,家兄旧疾发作………”
此后不久,顾存敬看到三个兄弟都相继娶上媳妇成了家,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待得十分压抑和不自在,便找了个借口,背起行囊,离开父母、离开天津,一个人悄悄的又回到顾家逃难前的居所山东汶上郭仓乡八里桥村的家里,过起了独居生活。
转眼“狗儿”长到三岁,爷爷给他取了个大名,叫顾清岩。寓意就是希望长孙长得英俊,眉清目秀,身体像岩石一般结实硬朗。这三年来,陆家三媳妇陆儿与顾家上下相处得极为融洽,尤其是与婆婆刘氏更是亲如亲娘。自打去年陆儿生下老二灶窝顾清泉以后,“狗儿”每日总爱跟在奶奶身后,一口一个“奶奶”地叫着,叫得刘氏心花怒放。“狗儿”从小就聪明伶俐,极得爷爷顾廷增和奶奶刘氏宠爱,平日里爷爷顾廷增教孙子识字背书,偶尔还教些武术。
转眼间,“狗儿”已能满地乱跑,家中因他的存在而充满了欢声笑语。每当夜幕降临,“狗儿”总是瞪大眼睛,趴在奶奶的膝头听她讲述那些陈年往事,小手无意识地揪扯着奶奶鬓角上的银发。烛火摇曳中,刘氏望着孙儿渐渐合上的眼皮,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产房里传来的第一声啼哭。如今小孙子长得粉雕玉琢,眉梢眼角像极了他年轻时的父亲存山,偏生性子又随了陆儿的温婉,唯有学武时那股子犟劲,倒真有几分顾家门风。
暮春时节,顾家后园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色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玉。五岁的“狗儿”正追着只花蝴蝶跑,小短腿踩过落花,绣着金蟾的红肚兜在风里晃荡。奶奶刘氏挎着竹篮刚赶过来,就见孙子跌坐在满地花雨中,仰头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奶奶抱!奶奶蝴蝶飞了!”
刘氏笑得眼尾皱纹都舒展开来,竹篮里装着新蒸的枣泥山药糕,甜香混着海棠气息在暖风中飘散。她刚蹲下,“狗儿”就手脚并用地爬进她的怀里,鼻尖蹭着她月白色衣襟:“奶奶抱抱,奶奶抱抱。”
初夏的蝉鸣透过雕花窗棂钻进来,在书案上投下斑驳光影。东厢房传出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顾廷增唯独握着大孙子的小手,在梨木书桌上写“人”字。狼毫笔尖刚触到宣纸,“狗儿”就瓮声瓮气地念:“爷爷教过!一撇一捺是个人!”顾廷增蓄着的山羊胡抖了抖,眼角余光瞥老儿子顾老五、女儿和二孙子灶窝、老四的大女儿小琴等一帮孩子趁着爷爷教“狗儿”的功夫跑到见窗台上看热闹去了,他无奈地摇摇头。
顾廷增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宣纸上,蘸墨时笔锋微颤,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苍劲的一笔:“好,今日学个'岩'字。”顾廷增蘸了蘸墨,笔锋在纸上顿挫出有力的笔画,“山字头,下边是个石头的'石',合起来就是'岩'。顾廷增边写边讲,咱们狗儿的名字,便是希望你像岩石般坚韧。”“狗儿”趴在桌上,眼睛瞪得溜圆,胖嘟嘟的手指在半空跟着比划,小脸上满是认真。忽然他的目光被兵器架吸引,抬头望向兵器架上的刀、枪、棍、棒各种兵器,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狗儿”扯着爷爷的衣角央求,“我要看爷爷耍拳,我要看嘛!”
顾廷增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搁下毛笔,起身活动了下筋骨。他走到兵器架前,慢悠悠挥了套基础拳法,衣摆随动作轻扬,每一招每一式都沉稳有力,尽显习武之人的风范。“狗儿”也是有样学样地也攥着小拳头,歪歪扭扭地跟着比划。他抬腿时摇摇晃晃,小拳头东杵一下,西杵一下,像只笨拙的小鸭子。可即便如此,小家伙依旧满脸认真的样子,嘴里还喊着“嘿、嘿”口号。
“狗儿”打小就喜欢跟爷爷习武练字,二孙子灶窝却相比其他几个孩子顽皮的多,即不喜欢习武也不喜欢练字,在家里不是了事他的五叔和六姑,要么就是登吧上高的,没有老实的时候,出去不是和别的孩子打架,要么就是爬树掏鸟窝,总爱惹事。
这时,刘氏端着茶盏轻手轻脚地进来。她刚跨进门槛,就看见爷孙俩在地上比划的滑稽模样。顾廷增明明是在认真练武,却被“狗儿”的动作逗得忍俊不禁,脸上的严肃时不时被笑意打破;而“狗儿”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模仿着爷爷。刘氏看着这温馨又有趣的一幕,再也憋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