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之默
王晓瑜
在草长莺飞、气候宜人的时节,我编辑阅读了江苏宜兴作家路边(朱再平)的《春草》一文。令我兴致大发,不由自主地亦为小草儿写起了“赞歌”。
初春,稍微疏松的泥土刚裂开第一道细纹,小草萌芽了,便从地底探出头来。先是怯怯地探出一点嫩黄的青尖,它们从墙缝里钻出,从砖隙间蹦出,从石缝里挤出,甚至顶开了厚厚坚硬的石板,继而便结成随处可见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嬉笑着和阳光雨露窃窃私语。这些稚嫩的生命裹着鹅黄的绒毛,像初生的婴儿坠入人间。
在残雪消融的田埂上,在瓦砾堆的缝隙里,在无人问津的地方,草儿用柔软却坚韧的力量顶开覆在身上的冻土,向阳伸展。它们不挑土地肥沃贫瘠,不挑平坦崎岖,只要有一丝阳光、一滴雨露,便能倔强地萌芽、生长。人们走过,往往踏在它们幼小细嫩身躯上,它们便被践踏伏地、被风雨压弯了腰、都会片刻抖落身上的尘土,又毅然慢慢抬起头来,重新挺直脊梁,伸展着脖颈,继续向着天空攀延。
春来万物闪光,它们肩并着肩,手拉着手,把零星的绿意编织成毯,给大地披上崭新鲜亮的衣裳。那种“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如梦如幻、缥缈不可捉摸……
草的生长是静默的。不似花朵招摇,引来蜂蝶;不如果树张扬,挂满枝头。草只是向上拔节,一节又一节。当你静下心来,几乎能听得见它们骨骼伸展的声音。有的草儿簇拥着长成了一条河,有的长成了一座山,有的长成了万里长城。
夏日的清晨,薄雾如纱,在田野间缓缓流淌。草叶从朦胧中探出头来,每一片都托着圆润的露珠,晶莹剔透,在草叶间滚动,像未及时隐藏的夜明珠,又像破晓时新酿的琼浆,又像是大自然为这些勇敢的生命颁发、缀上的亮晶晶的勋章。雾气游走时,那些水珠便跟着轻轻颤动,时而滚落两滴,却又有新的悄然凝结。阳光穿过雾气的刹那,千万颗露珠忽然醒了,折射出细碎的银光,整片草野便成了繁星坠落的细碎银河。忽有风来,雾气散作缕缕丝线,露珠纷纷跳下草尖,那声响,大约就是夏天早晨最轻快的私语罢。阳光一照,草便在光中挺直了脊梁,仿佛一夜之间又长高了些。
到了盛夏,小草们进入拔节期。茎秆一节一节向上延伸,叶片愈发繁茂,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它们不与花朵争艳,不与大树比高,只是默默积蓄力量。无论是骄阳似火的正午,还是电闪雷鸣的深夜,都能看到它们挺拔的身影,用绿色装点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为路过的昆虫提供栖身之所,为放牧的牛羊奉献鲜嫩的草料。
当秋风掠过田野,小草们开始抽穗。细长的穗子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一支支灵动的画笔,在天地间勾勒出诗意的线条。它们用饱满的种子延续生命的轮回,即便茎叶逐渐枯黄,也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枯萎的草茎化作肥料滋养土地,等待来年春天,新一轮的生命奇迹再次上演。可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草终究会枯黄。秋风吹过,它们便低下曾经高昂的头,渐渐与泥土同色。但它们的根还活着,在地下蛰伏着,等待下一个春天。即使被深埋多年,一旦重见天日,仍能复苏萌芽。
草有极强的生命力。火烧不尽,干旱不死。一场雨过后,焦土上又能冒出嫩芽。那战壕旧址上,弹坑尚未填平,草已蔓生如茵。它们不记旧恶,不论是非,只知生长。人类的仇恨与它们无关,它们只管覆盖伤痕,将血色战场化为绿野。
草的品质,坚韧与安顺是它的本色。不择地而生,不择时而长。无需人栽培,不必谁欣赏。牛羊啃食它,它再长;野火焚烧它,它又生。它没有树木的高大,没有花朵的艳丽,但它无处不在。沙漠边缘,雪线以下,凡是有一撮土、一滴水的地方,就有草的身影。它们不慕虚荣,不贪名利,只专注于自己的内心,用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生命的禅意。在岁月的更迭中,演绎着生生不息的传奇。
乡下人最懂草性。他们知道什么草可以喂猪,什么草能够治病,什么草又必须连根拔除。草对于他们,既是朋友也是敌人。麦田里的野草若不及时处理,便会抢夺养分,使麦穗干瘪。然而荒年时节,某些杂草的根茎又可充饥。草的命运,全凭人们一时的需要而定。
母亲告诉我,在上个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树叶、青草及草根救了许多人的命。饥饿难耐、拖着因饥饿而浮肿的腿的人们,连树皮都剥尽了。如果忽然瞥见一簇毛草根,灰白的根须从干裂的土里支棱出来。就会扑上去刨挖,指甲缝里塞满了泥,也浑然不觉。拔出来之后,猛地用手简单一搓,就放到嘴里咬嚼着吃起来。有的回家煮了一锅汤,骨瘦如柴的孩子们围着灶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翻滚的水花。汤是淡的,泛着土腥气,可到底把命保住了。有的饿得狠了,来不及嚼细就下咽,竟被草根噎得跳起来,脸涨得紫红,好歹最后有惊无险。
城里的草则更为艰难。它们从水泥地的裂缝中挣出,往往还未及抽穗,便被园丁铲除。或者被行人反复践踏,终于枯萎。偶有几株幸存者,开些不起眼的小花,结几粒微小的种子,随风飘散,无人问津。可总有慈悲之人,每次路过,都会投去悲悯的眼神。
话说城市的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像被梳子梳过一样。它们失去了参差的野性,变成了一块块规整的绿色地毯。每一株草都被迫保持同样的高度,同样的姿态,在烈日下散发着整齐划一的苦味。
割草机定期轰鸣而过,把冒尖的草叶削平,把倔强的茎秆压弯。那些不甘心的草芽,刚冒出点头就被无情地碾碎,汁液渗进泥土里,成为规训的印记。可阳光照在这片驯服的绿色上,会反射出金属般的光泽。
而总有些野草,长在不被人染指的地方,它们或许歪歪扭扭,长不出什么形状来,却绿得发亮。
在上下班的路上,我见过一株草,长在小区的台阶石缝中。它能“明哲保身”,长在了人们上下台阶,踩踏不到的石缝位置,尽管石缝窄窄的,它硬是挤出一茎青绿,抽出三四片叶子,在风中微微颤抖。我想,它未必知道自己生在什么位置,亦不知为何在这个位置。它只管活出自己的趣味。
但野草有时也会妥协:“庭草根自浅,造化无遗功。低徊一寸心,不敢怨春风。”
人们常赞颂松柏的常青,却少有人歌颂小草的坚韧安顺品质。其实松柏固然可贵,小草更为可敬。小草默默无闻地绿着,又悄然无声地离去,不留下名字,也不需要立碑树传。
野草,应该是大地最卑微也最倔强的诗行吧?
王晓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诚信建设促进会副会长,黄河文化传承发展促进会副会长,济南市莱芜区散文学会副会长,莱芜区诗词楹联协会顾问,莱芜区家庭文化研究会副会长、讲师,凤城高级中学凤鸣文学社顾问。山东省散文学会优秀会员,济南市诚信建设促进会宣传工作先进个人,都市头条2023度十大散文家,莱芜区表现突出文化志愿者,出版散文集《杏坛拾穗》、长篇报告文学《拓荒者的足迹》《人与海》《尚金花》等,曾在《时代文学》《黄河文艺》《齐鲁晚报》《职工天地》《工人日报》《齐鲁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报告文学《山城起舞金凤来》《拓荒者的足迹》分别荣获山东省、莱芜市“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文学征文奖等奖项,长篇报告文学《人与海》入选2022年度青岛市文艺精品扶持项目,同时入选山东省委宣传部“齐鲁文艺高峰计划”重点项目,入选2024年自然资源优秀图书项目,散文《香山牡丹》被中国作家网选为推荐阅读文章,散文《我的父亲》获首届吴伯箫散文奖,另有多篇文章或被编入不同文集,或被评为多种奖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