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 失 的 麦 客
文/刘文轩
烈日当空照,熏风送麦香。
节逢芒种至,遍地抢收忙。
每年进入阳历六月,特别是芒种前后,关中道便是收割麦子的大好时机。人常说,“麦黄一晌,蚕老一时”,麦熟不绕人,赶六月十日前必须收完,这是人老几辈子的经验总结,人称“三夏大忙”。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家里有多少人,能用多少人,真所谓“男女老少齐上阵,家家户户没闲人”。正如唐代白居易《观刈麦》所写的那样: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穂,左臂悬敞筐。
尤其是分田到户后,家里没有精壮劳力的人家,收割更为发愁。幸好,为人割麦的“麦客”应运而生。
下面就说说“麦客”的故事吧。
“天时、地利、人和”,成事者缺一不可,这是明显不过的道理。长期以来,人们观天时,识地势,食人间烟火,知道了小麦由东向西、从南到北,依此成熟,且旱地先熟,水地后熟,薄地先熟,肥地后熟的道理,于是,每年五月下旬,甘肃、宁夏,甚至陕西北五县的穷苦农民,三五结帮,八九成群,或扒火车,或坐汽车,甚或步行,来到渭南一带,从这里搭镰,由东向西,从南到北,移地帮人割麦,出点苦力,挣点酬费,补贴家用。十天半月之后,移到他们家乡了,刚跟上本地小麦成熟,也就开始搭镰割自家的麦子了。
凡到咸阳的麦客,大都集中在塔尔坡十字、七厂十字、体育场十字、吴家堡十字、彩电十字、茂陵车站等显眼地方,便于人们寻找联系。如有人来叫,就背着蛇皮袋里装的薄被子和换洗衣服,拿上自己的镰刀,三个五个跟上主人而去。如当天无人来叫,便在树荫下或靠墙睡着躺着养精蓄锐,拉拉家常,抽抽旱烟纸烟。如遇下雨,就麻烦了,只能在店铺的屋檐下,找一个淋不上雨的地方将就着,啃着自己带的干饃,买点水来喝,眼望着天空,盼老天爷赶快晴吧!
记得1993年6月3日,星期六,当时我在渭城高职中教书。家里的麦子已成熟,天雨下个不停。我校就在塔尔坡十字。马路两边的楼檐下坐了不少麦客。我下午回家,顺便叫了五个麦客,坐公交车到陕广厂下车,冒雨回家。当晚,麦客吃了一顿饱饭,舒舒服服睡了个好觉。幸好,第二天雨住天晴。一大早,麦客就要下地割麦。我说,“天刚晴,地太软,麦子上边雨水还没下去,等晒一晌,风一摆,麦子上边水下去了,下午再割。你们不要怕,即就是天再下两天,饭我照常给你们管,紧慢不在一晌时间 ”。下午,他们下地了,半下午给他们送些饃和水,晚上回来抽空磨镰洗衣服。第二天中午,我家五亩地麦子全部割完 。那时工价比较便宜,一亩地三元五角,共十七元五角钱。我说,“给你们二十元钱,不亏你们吧?都是出门人,下苦力挣钱,也不容易”。他们说,“你是老实人,没有骗我们,你那些地也就是欠欠五亩”。原来,共三块地,他们每割完一块,都量过了,就是不到五亩。
说起丈量地,千百年来,农民有一套办法。他们不是用皮尺量,那样太麻烦。而是用步量。“二四为一,四八为二”,“会算不会算,六百二亩半”。就是说,用步量:一步为一跷,两步为一棍,记住棍数。看长是多少棍,宽是多少棍,长宽相乘的得数就是多少平方棍,再除以二十四,就是这块地的亩数。这样就不难理解上边的口诀了。24平方棍就是一分地,48平方棍就是二分地,600平方棍就是二亩半地了。进一步说,也就是把棍换算成尺和丈。一步是二尺五,一棍是五尺,两棍为一丈。一亩地是60平方丈,或6000平方尺,这一下就明白了。农民为了好记,以棍丈量,以平方棍记算。先人留下的简便计算方法,你不服不行。实践出真知,我们的先祖太伟大了!
麦客,亿万农民的缩影。面朝黄土背朝天,背上流油满身汗。衣服浸透汗污水,手上常留茧摞茧。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用他们的辛勤劳动,供养了十四亿人民的吃饭,能说农民不伟大吗?
随着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了收割机。麦熟时间,只要你把收割机领到地头,指一下地畔子,三五十分钟就收完了 。而且,翻斗车把净颗粒拉送到家门口,光剩下凉晒了。从此,告别了麦客,再不用为家里没劳力,没人割麦,没地方碾场发愁了。
别了,“麦客”!
再见吧,曾经作为“麦客”的人们!
一首《鹧鸪天》,送给远去的麦客,作为永久的纪念:
鹧鸪天 • 咏 麦 客
背井离乡到渭边,
秦川大地战犹酣。
镰刀挥舞黄龙滚,
麦海逐波金浪翻。
迎烈日,背朝天,
汗滴入土化甘泉。
披星戴月餐风雨,
儿女依门望父还。

下边是李新会老师的解读与点评:
一 曲 农 耕 时 代 的 挽 歌
文/李新会
刘文轩老师的《消失的麦客》以细腻的笔触,为一段己经远去的农耕记忆烙下了清晰的印记。这篇散文不仅是对“麦客”群体的纪实性书写,更是一首献给土地、汗水与传统劳作方式的抒情长诗,在怀旧与哲思的交织中,勾连起一代人对农业发展及农民生活的集体乡愁。
文章以“三夏大忙”的紧迫节奏切入,寥寥数笔便铺开关中大地麦浪翻滚的劳作画卷。“麦黄一晌,蚕老一时”的民间谚语,既点出麦收的时效性,也暗喻麦客诞生的必然性——当麦子成熟收割归仓需与天时争夺,那些来自甘肃、宁夏的穷苦农民便成了游走于麦浪间的“候鸟”。作者用白描手法记录他们的生存状态:聚集在塔尔坡十字等显眼处“等活”,晴天睡树荫、雨天躲屋檐,啃干馍、磨镰刀,用最原始的方式对抗自然的无常。麦客“量地较真”的憨直、作者“多给工钱”的温情,在朴素的互动中彰显出中国老百姓的质朴底色。
文中对传统劳作方式的回望,始终渗透着对“土地伦理”的深情凝视。作者特意展开“步量土地”的民间算法,既是农民与土地长期对话的经验结晶,也暗含着人与土地的亲密关系。当脚掌亲吻泥土,当汗水滴入田垄,丈量的便不仅是土地的面积,更是人与土地彼此依存的深度。麦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剪影,被作者升华为亿万农民的精神画像:“衣服浸透汗污水,手上常留茧摞茧”,他们用身体的印记给出了“谁知盘中餐”的永恒答案。这种对劳动行为的尊重,让文章超越了简单的怀旧,成为对“土地滋养生命”这一朴素真理的致敬。
麦客的“消失”,本质是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碰撞的缩影。作者没有评判这种更迭,而是以“别了,麦客!”的轻声叹息,抒发起对时代变迁的复杂情感——既欣慰于“不因为没劳力发愁”的便利,又难免为“镰刀挥舞金浪翻”的诗意消逝而怅惘。当装载车代替了肩扛背驮,当机械轰鸣声盖过了田间的谈笑声,那些曾与土地共生的劳作仪式、人际温情,都成了封存在记忆里的文化琥珀。
《消失的麦客》用个人记忆的碎片拼贴出时代的景深。麦客的背影虽已消失在收割机的轰鸣声中,但文章却为我们保存了一个时代的劳作密码、一群人的生存尊严,以及土地与人类之间最本真的情感联结。这既是对“消失”的纪念,更是对“存在”的铭记——那些曾在麦浪中挥汗的身影,那些与土地共生的岁月,终将成为我们回望来路时,最温暖的精神坐标。文末“儿女依门望父还”的诗句,更将麦客的辛劳升华为永恒的生存法则一一人类对家的守望,始终是最动人的生命注脚。
“麦客”中的客,是对外来人的高看和尊敬,也是对他们地位座次的划定。陕西人自古有把最隆重的仪式叫待客,抖音上还有许多甘肃宁夏老麦客,回忆来陕西割麦,受到高规格的待遇而表示感激之情。话又说回来,三夏大忙时节,主和客都是一样的心思,一样的情结,冒酷暑尽出力不惜命,也要“龙口夺食”,尽快颗粒归仓,保住劳动成果。这里的雇佣关系商业模式,已经被几千年与自然奋斗的共情生存法则所覆盖。这才是中华文明的基石和底色,更是中国普通老百姓最善良的原始心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