摭实而有证 拾遗以致远
——读李高田先生《关中见闻·关中见闻·西京逸史》
杨焕亭
西安这座城市,因先后有21个朝代和政权在此建都而成为中国历史上建都朝代最多、建都时间最长,影响力最大的都城,历来为史家所瞩目。关于西安城市研究的著述珠玑璀璨,辉光耀目,除有著名历史学家武伯伦先生的《西安历史述略》外,近数十年来,先后有贾平凹的《老西安》,朱文杰的《记忆老西安》等,分别以散文笔法记述西安城市沧桑步履,展示古城民俗风情。然而,当我读了李高田先生的《关中见闻·关中见闻·西京逸史》后,顿然便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感受。这不仅因为先生作为来自杨虎城将军故里的文化学者、《陕西老年健康报》特邀副总编、《陕西老年人》杂志执行总编,长期以来在这方古老而又富于生机的土地上抱椠怀铅,对其发生的历史风云、时代风景、人物风华倾情关注,烂若披掌,更因为他以史家的严谨学风,对这些与中国历史密切相关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探颐索引,详细考证,揭示其历史真相;以文学的思维和语境,形象而又质感地实现了对历史存在的审美表达,从而为读者读解老西安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文本,无论是对于开掘以西安为中心的关中文化,还是赓续中华历史文化基因,弘扬中华人文精神,都有着积极的镜鉴和启迪。
注重揭示重大事件、重要人物与西安城市历史的内在联系,是《关中见闻·西京逸史》在题材选择上的文化自觉。意大利学者克罗齐说:“在提出当代性不是某类历史的特性,而是一切历史的特性后,就需要把历史与生活的关系理解为统一的关系”。对于明以前西安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学界向来有着相对集中的共识。然而,对于近、现代以来西安的认知,却是屡有歧见的。例如在光绪年间(1898),面对列强侵略下的北京危机,清廷曾经生过迁都西安的动议。当时一位叫陈澹然的学者就极力反对,上书光绪,极言关中水运不便,“自汉都关中,漕车辄入黄河,设砥柱、三门之险以达渭,败亡烦费不可胜穷……”,认为“李唐以来,关中无帝王之业。”批评“议者辄谓徙都关中,是震古往之陈迹,而遗眉睫之巨患也”。抗战初期,国民政府也有过把陪都放在西安之议,同样受到一些人的批评,认为“关中素称旱地……明清两代就是枯府之乡,连政治经费,都难以取于当地,直到现在,这情形似乎也没有改。”这些观点,虽然不免偏颇,然而,却影响了人们对近、现代西安的印象,淡化了她在近现代中国史上的分量。因此,相对于《老西安》和《记忆老西安》侧重于反映西安市井生活、民俗风情,李高田先生将关注的重点放在对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逸史”、“逸事”的追溯探寻上,体现出独辟蹊径的文化视角。从《吴三桂大战曲流川》到《王鼎尸谏存孤忠》;从《康有为‘盗经’轶闻录》到《鲁迅讲学入秦记》;从《于右任关门多悲歌》到《长安才子王独清》;从《蒋介石北巡西安》到《铁血秦声铸国魂》;从《井案扑朔多迷离》到《八勇士智取华山》……这些题材的共同点:一是所选西安史事都与近现代中国社会转型的节点紧密黏连。或因应民族复兴步伐,书写了恢弘壮观的地域史乐章;或因西安作为事件发生地,成为政治风云的轴心,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近现代中国的历史进程;二是所选人物俱为近现代中国史上的精英俊哲。他们有的因为留迹西安而以思想之光烛照三秦大地,发蒙启蔽,化育人文;有的从关中怀抱中走出,致力于秦人优秀文化品格与时代精神的融合,成为站在中国社会变革前沿的革命家。三是所选史事和人物都是可稽可考的的真实历史存在。“历史学是有其价值的,首先因为它是真实的。这一点,尽管不是它价值的全部,却是所有它的其他价值的基础和条件。”(罗素语)
所有这些,或作为近现代中国宏大历史叙事的一部分而钩元提要,失于简疏;或因岁月风雨磨砺而散失隐没于史籍以外。李高田先生通过鸠集稽备,摭实博考,发掘其自在的资源,梳理其时空逻辑关系,再现鲜为人知的细节,还原被岁月蒙尘的事实真相,为读者重塑西安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地位与价值的理性认知,提供了一个沿流溯源的文本,以进一步增强文化自信。这正是《关中见闻·西京逸史》的史学、文学和美学价值所在。
言说的多样选择,结构的多样布局,是《关中见闻·西京逸史》的文体特点。有专家认为:“文体的本质不过是一个表达方式问题,也就是一个如何言说的问题。不同的问题对应着人类不同的文体的表达欲求。”在中国文学史上,批评界往往把《逸史》之类的文本定义为“小说类”,却又肯定这些作品以“史”为名,以“摭实”、“补阙”为宗旨。这当然与古今文学理论对“小说”概念的不同诠释有关系。在我看来,纪实性是《关中见闻·西京逸史》的总体风格,散文叙事是它的总体语境,同时体现出作家在审美表达方式上的多样性探索。
一是以事件为线索的纪实性叙事。《铁血秦声铸国魂》,虽然以易俗社训育主任封至模的爱国行为贯穿始终,然而,作品所要表达的是西安艺术家在民族危亡时刻敢于牺牲的使命担当,是一种群体的情感和行为。着眼于强化时代感,作家采用了纪实文学的叙事结构,没有从1932年第一次进京写起,而是以“1937年6月5日这一天,对于易俗社来说,的确非同寻常”作为开篇,然后,笔锋回转,插叙1932年进京的难忘岁月。这种“倒金字塔”式的结构,不仅强烈烘托出1937年7月前后浓郁的战争氛围,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抗日战争的历史必然。在这凝重的历史背景下,作家浓墨重彩地刻画易俗社艺术家们胸怀民族大义,投身抗日救亡时代洪流的群像,尤其通过顺叙与插叙的交织,将艺术家的行为提升到浇铸“国魂”的高度。与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蒋介石北巡西安》、《张伯英三克潼关》等,都体现出作家自觉的文体意识。诚如捷克作家基希说:“作家必须从现在的关联中显示过去和未来。”
二是以人物为核心的纪传体叙事。读《长安才子王独清》,会发现作家对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叙事方式的汲取和借鉴。本于“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的原则,着眼于“述故事”(司马迁语),作品以时间为经,以人物行为为纬,从人与环境的相仞相靡切入,生动而又立体地反映了曾经名噪于上世纪三、四年代中国文坛的文学大家王独清少年早慧、投身革命、浪迹欧洲、慷慨归来后“变革”创造社,直至寂寞早逝的命运旅程。情节起伏跌宕,细节真实感人,人物性格丰满。尤其是作者强调“最初听到王独清这个名字,大抵来自于上世纪60年代初乡儒曹春成老伯之口”,具体地体现了纪传体文学“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的宗旨,而其对王独清作品艺术特色的理论概括,让一个“渐失”于岁月风尘的历史名人重新站在读者面前。
在李高田先生看来,“逸史”的功能就在于“补正史之阙”,言正史之疏漏,故而他不追求大而全的宏大叙事,而注重把功夫下在“钩沉拾遗”上,把历史上鲜为人知的“故事”呈现给读者。于是,我们透过《于右任关门多悲歌》,感知一代革命元老“不为汤武非人子, 付与河山是泪痕”的悲壮人生,透过《鲁迅入秦讲学记》领略“现代圣人”鲁迅在西安讲学旅程中那些不曾见诸当时媒体的传奇经历;透过《康有为‘盗经’轶闻录》见证“变法”领袖康有为盗取“碛砂藏经”的人生“疵点”。
三是传统章回体叙事。从某种意义上说,章回体叙事是中国小说叙事的“滥觞”,它起源于宋元街头说书的话本,也是最能代表东方人审美意识的讲述方式。正如有论家所说:“章回小说写人记事的叙述特征符合中国人的阅读和审美习惯,也更容易为普罗大众所接受”,据此,著名评论家冯雪峰将之提升到“民族形式”的高度。在《关中见闻·西京逸史》中,李高田先生对章回体给予了当下性的吸收和借鉴。《吴三桂大战曲流川》,充分发挥章回体分回标目清晰、通俗化的叙事语境,单线组合结构故事等优势,又给予其现代叙事语体的浸润,在传统与现代融合统一的基础上给读者以新的阅读愉悦。特别是“起义军高举反清复明大旗,兵不血刃,便占领了县城”;移师文庙,祭奠毅宗皇帝;蒲城绅士乡宦即刻摆宴犒赏义军;王永强擎旗放炮,引兵出蒲邑西门直趋西安,父老送至西门外牌楼下,为义军饯行等在场气氛的描写,以及关键时刻以诗词点题增色,都使得章回体在现代叙事中焕发出时代的魅力和光彩。
张达学术精神,重视逸事考略,使《关中见闻·西京逸史》呈现一个个知识亮点。自有唐一代诞生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逸史》以降,历来的逸史编纂都十分强调“摭实”,意思是说,必须依赖于基本事实的支撑,“逸史”才能真正达到“信达”。我们在《关中见闻·西京逸史》中看到的,正是这种“所纪人物多实有,行事斑斑可征”的学术追求。如对鲁迅西安讲学期间是否为易俗社题写“古调独弹”匾额的考辨,就足可“窥一斑而见全豹”。面对学界的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作家本着“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折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的原则,通过查阅当时的报告,翻阅当事人回忆录、从事实出发的逻辑推理、字迹辨析等方法,从而得出“鲁迅对易俗社只有题词,并无题匾”,所谓“匾额”,乃复制品的结论。虽一家之言,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荀子语)再如关于毛泽东祖籍华县的考证,分别从郡望沿革、世系承继、姓氏演变、地理位置等方面一一加以稽考,从而揭示出湖南毛氏与周族的姓氏渊源,与华县的地望联系,体现了“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的严谨学风和守正创新的学术精神。一卷在手,我们不仅可以从中获取“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里犹带岭梅香”的审美感受,更可以领受“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知识浸润;不仅对西安这座古老的都城增添了许多新的认知,更从中读出“中国精神”的源远流长,辉古耀今;不仅对曾经为中华民族独立自由而奋斗的先贤仰之弥高,更对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满怀自信。
2022年5月
作者简介:

杨焕亭
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兼职教授。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五届理事,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咸阳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副调研员、咸阳广播电视台编委会副总编辑、咸阳广播电视协会常务副会长、咸阳市作家协会主席。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以来,先后在人民日报等国内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将近500万字。出版有《海的梦幻》、《月影人影》、《烛影墨影》、《山月照我》等四部文化散文集,学术专著《秦始皇与秦都咸阳》(与雷国胜合著),长篇人物传记《茂陵卧牛之谜》(与雷国胜、杨波海合著)、长篇纪实文学《无定河的女儿》,长篇小说《往事如歌》、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全三册),获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武则天》(全三册)等。作品入选《海峡两岸学者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论文集》、《百年陕西文艺经典》、《西部散文百家》、诗歌作品入选《五月:中国的震颤之诗》、《国殇·民魂》、《不屈的国魂》,中央电视台抗震救灾电视诗歌散文专辑等。第一、二届“陕西文艺评论奖”获得者。2016年度陕西省委宣传部“讲好中国故事”“好剧本奖”获得者;2017年度陕西职工艺术节文学评论类一等奖获得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