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经济学(杂文)
文/汤文来
人近夕阳之时,老话常说金银丰足、衣食无虞之福。殊不知那平静水面下,藏着人生终局处所忧惧的幽深暗礁。依我之见,老来之惧,竟可归为三件“怕”事。
第一怕气恼。古老中医断言“怒伤肝”,我却道是五脏六腑皆遭损毁。生气即是埋下病症。如今之人被气死的噩闻,大多并非忧国忧民,反而是家庭油盐酱醋的滚烫俗务酿成了悲局。我听闻左邻有位老婆婆,为着女儿婚姻破裂、女婿负心薄幸,竟一口气没上来,追随逝去丈夫的身影骤然奔赴黄泉而去。肝火冲天,五脏俱焚,人间烟火中的俗常烦恼,何尝不是索命的无形绳索?
第二怕忙碌。诸葛孔明,英名神武,六出祁山欲定中原,却只落得五丈原上魂销而没,终年不过五十四岁。追溯前因,其病源于“大权不肯轻放,小权亦握于掌上”,连“杖二十棍”这等琐微也要亲问过目,终致积劳难返,油尽灯枯——这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过劳而死。如今岁月里,这一古老“现代武侯病”更是横行无忌:多少雄心勃勃的奋斗者追随着事业洪流,最后拼得钱躺在银行冰冷的数字里,人却被命运急急带往天上国度。这生命交换财富的买卖,莫非世间最高昂的亏损吗?青年时光,我们多像诗人梭罗描绘的猎人,热切追逐着松鼠般跳动的目标——至老来才需学习庄周“庖丁解牛”的深意:刀刃的锋利长久不损,恰在于了知骨骼间隙、顺势流转的妙处。
第三怕懒惰。我朋友那日寄信来一句警语:“车久停而机生锈,人长歇则志懒怠。”人身一懒散下来,百病便如遇良机般侵入。老话所谓“丢了那股子精神气,无常小鬼便前来叩门”,正是这个道理。人若不动不勤,筋骨便萎缩了,精气魂魄也凋零消散,好似池水失去源头涌动,则腐臭败物随之滋生。久坐之椅能因受力而凹陷,无所事事的灵魂,则也会因淤塞而滋长一片苔绿,直至枯萎为废料。
那么有何解药?窃思有三味良方可以调养。
首要心宽如海。世人常说:“天下佳美山水,多半筑了佛家殿院;世间好话妙语,都被佛说尽了。”我不信佛崇法,但其中道理却不可轻慢。连恩格斯也曾称颂过那洞察人心的古老智慧。有古联教我深有感触:“人生哪有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佛光固然辉煌,可我们内心的心光却更为重要——它无需香火烛烟缭绕,却能在寒夜暗巷中点起微弱而顽强的灯,照亮尘世烟霭中那条属于自己的小径。
其次贵在用脑。“心之官则思”,便是神智的营盘。忆及遵义会议后的张闻天同志,虽人生多难却常葆锐利心智,据云他曾讲:“能工作即当尽力工作,若力有不逮,则转为著文著述;若著述困难,则必勤于读书。”纵使百种限制加身,头脑这方营盘,万不能轻言退守懈怠。孔子教导“学而时习之”,如同流水永远在奔流才不会滞腐;陶潜亦提“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那不求目的之求,终得魂魄的滋养与舒展。头脑亦如是,只有如泉涌不歇,才能避开衰老的无情淤塞。灵魂如新淬利刃,在思想的磨石上,始终需要砥砺出生命的寒光。
终末则在懂得节制。万物皆有始、有终、有依序前进的节奏与界限。人生亦如四季更迭,青壮时的气血、心力、忆力、思辨之能……最终也必然要遵循着时序流转褪色而重新组合。因此人过盛年之后,岂能强自模仿少年时的阔步飞踏?凡事懂得适可止步、循步而退,方才算悟了天道玄机。我在城西曾认得一位老叟,年轻时喜欢征服万仞高峰,如今却在林间晨步中计算着步数,在傍晚的闲趣中对着棋盘教童稚之子下象棋——他悄然退守至内心的山峦,依然不失当年那份登顶者的欣悦目光。
此消彼长,所谓养生济命之术,不是与时间做输赢的争斗,却是领悟了自然节奏——学会如何优雅地迈步后退。所谓智慧,也不过是放下妄念,在“半称心”里与光明的余生握手言欢罢了。偶尔听闻那些标榜“延寿专家”者过早辞世的消息,不由想起福楼拜笔下那虚构的药包法利夫人。对生命的计量如此精心,结局终究讽刺地将真理揭露于我们面前:所谓养生秘诀,不过是与自身和解的澄明道路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