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白虎堂
随父读书
1962年春节刚过,还未出元宵节,父亲为时任喻家嘴公社书记田明初亲自登门所请,去白虎堂峪里教民办,同来的还有白虎堂大队支书杨万富,并要把我们全家都接进去。当时我还未满八岁,一听说父亲要去峪里教书,还要我们一起去,我是哭着坚决反对的,因为我实在舍不得我们大院里的几乎人人都喜欢我的男女老少,舍不得我在我们文风小学一块读书的同学和特别喜欢我的教我们语文的唐举清老师、教算术的吴远荣老师!母亲也本是不愿进峪去的,可最终经不起杨支书的苦口婆心反复劝说,竟然也答应了,我孤掌难鸣,只好委屈顺从。正月十五一过,我便又哭着带着我平时最引以为傲的大白狗,跟在父母身后,离开朝夕相处的大院,前往白虎堂“支教”,偏偏住在同槽门的家族中人又都来送我们全家,最多的是他们都以特别亲热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还叫我“莫哭”,要我隔一段时间回来看看,这让我更哭成了泪人……
父亲教书的学校,就在白虎堂大队部所在地的胡家坡三队。这是一栋二层老旧木楼房,下层为大队部办公室,上层为教室。学生分三个年级,总共才十三个人,青一色男生,大家挤在一起,父亲给这个年级讲完课布置作业后,又再给另一个年级讲,如此反复。来此之前,因我在我们文风大队读小学,条件比这好得多,一下走进这样的校园,既感到失落,又感觉新奇有趣。我们出入教室,都从一张木板大伏梯上下,两旁没有安全扶手,但也没有人觉得不安全,有调皮的学生,每次上下,以使劲把伏梯厚厚木板蹬得“咚咚”震响做为乐趣。我们家的歇房,与教室相通。是一间仅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案一个套柜的小“暮阁”,十平米左右。一日三餐,母亲做饭都要下楼,在伏梯与地面行成的夹角中间放着的一个由洋铁皮桶做成的灶上做好饭菜后,再端上来,到教室里吃。并不用担心学生到校进教室,通常11点钟左右,学生才会流汤滴水般的到校;而放学则又会因天气变化好坏随时变化。如夏天天气突变,乌云密布,必须抢在暴雨来到之前把学生放学,否则暴雨袭来,山洪暴发,将面临极大危险。就是在正常情况下,放学也必须在下午4点钟以前,由于学生年纪小,各自住在离学校偏远的深山村庄,那时生态环境好,太阳一落山,便常有虎豹出来觅食,毒蛇横路纳凉,若是放学晚了,就怕不安全。
教室后面是一片四季常绿的楠竹林,我们坐在教室面对黑板,若是天气睛朗时,可以从板壁上方的竖木条格窗中望出去,见到我在坪里读书时无法见到的动人景象:太阳光穿过密密麻麻硕大的竹竿,那一缕缕强大光韵流动的美丽;当山风吹动沉重靑翠的竹梢,是如何弯下去又漾起来所形成波浪般给我带给的欣喜!……若是仲春之时,还可断断续续嗅到从竹林深处漫溢而来的春兰幽香……在我们的教室东头不到15米处,有4棵五叶枫和一棵拐枣树,需3人合抱,其粗壮巨长的柯枝四面伸展,春夏秋季浓密油亮的树叶里,有不知名的小鸟跳跃歌唱,有几枝就横盖在我们教室的头顶上,那歌唱从树叶中流出,再从小青瓦的缝隙里浸润出来,常常让我心里美滋滋的莫名其妙地快乐!到了农历八月,教室下面蓄水池塘堤坝上,离教室不足30米的那棵上百年的桂花树,不知不觉中便开了金黄的花,若是连日放晴,那浓香便一日胜过一日,薰得我们上课直打瞌睡,便逼着父亲用特制的楠竹片教鞭猛击课 桌,叫醒我们。
在当时的环境里,最让我害怕的是往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听到由远而近传来惊地皮的虎吼声。我们所住的西头,有四、五户人家,养有猪牛羊狗,那从风锵岭草山顶下来的老虎们便经常来打“主意”。顿时村落里的大小狗狂吠大作,梦里惊醒的山人,也一准知道狗吠的原因,随之在各自的房间里拼命大喊大叫,拍板壁敲鼎罐,无所不用其极,隆声驱虎。一片恐怖氛围,阵阵心惊肉跳!有次漆黑的深夜,先前也并未听到虎叫,我家大白狗在楼下的房子里,只是焦躁不安的来回跑动,并发出低沉的哀叫。我仗着住在楼上,怀着好奇,从格窗往下看,在房前塔沿边,猛然看到两道阴森的绿光直射过来。早就听当地大人们说过,老虎在黑夜时的眼睛光就是这样的。我吓得一阵哆嗦,赶紧爬上床用盖被把头朦得生紧生紧,害怕老虎跳上楼来咬我,那晚通宵未眠。
1964年9月,我参加小学考高小后,以优异的成绩录取到邓家坪完小十一班学习。虽然每星期必回白虎堂一次与父母团聚,但离开返学校的时候,心里总是依依难舍一一不仅是父母,还有我已熟悉了的这块土地和爱我、我爱的人们!
坤二嗲
我们到白虎堂的第二年,刚开春的时候,大队杨书记见我们学校所在地的胡家坡三队,粮食产量老是上不去,扯了全大队的后腿,于是请来本在一队当队长的邓先坤来当队长。按家族派辈,父亲叫他二叔,我叫他二嗲。与二嗲一起来的有二翁妈和他们的孙子,他们祖孙三人就住在我们楼下放大伏梯的拐角空处。二嗲当时已近60岁,看上去精神焕发,漆黑的脸膛上,麻子非常密集,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第一次见面,在他与父亲闲聊时,我怯怯地看了他许久。由于家族的关系,我与他很快关系融洽,他们俩老也特别喜欢我这个孙子。二嗲对别人也亲和,只要谁有事相求,能办到的不讲二话。当时我还佩服他的是,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喊他“坤麻子”,非但不生气,还裂嘴“嘿嘿”一笑, 毫不在乎。但若是哪天不高兴来了气,麻脸一拉长,一红一丧,却特别吓人。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给三队社员开会的讲话:“杨书记喊我来给你俺当队长,就是要把产量搞起去。丑话讲到前头,我是最恨懒麻x的,只要大家跟我一起攒劲干,下半年产量不起去,你俺没饭干,我自个屙泡尿殟死算哒!”接着便喊散了会。其实,凡是白虎堂的人都知道坤二嗲的火色:干起事来不要命,噘起人来不要命。故干正事没人敢跟他斗矛的!还真怪,那年年底胡家坡三队产量翻了番,被大队评上了先进队,坤二嗲颤抖着双手接奖状时,麻脸笑成了一朵花!
打从和二嗲住在一起后,我曾经好几天起床比往日早了许多,原因就是想看到二嗲起床穿他那大裆裤的精彩表演:他那比双腿还要长
半尺的“懒杆子腰”下,每日着一条估计比腰大一倍的大裆裤,裤腰白色,以下黑色,我惊奇他从未系绳带,却从未见裤子跨下来。有一天早上我终于发现了秘密,只见二嗲起床穿大裆裤时,先是使劲把肚子一瘪,再将裤腰一折一卷往胯裆里一扎,复将肚子还原,便稳稳当当,再不垮下来的。
我还见到过二嗲的“却宝”(戏弄人)功夫。有次大队开会,二嗲趁杨书记讲话的时候,猫腰走到分散坐着听会,几个象他一样麻脸的男女身边,故做神秘地说,“散会后,先莫走,我和你有事商量”,那 人信以为真。散会后留了下来,这时二嗲仍是一脸正经走到他们中间说:“现在大家都看看,不要我说了吧?”顿时,都明白是怎样一会事了,刚要发火骂他,二嗲却嘿嘿一笑说“我还不是跟你俺一样的,快莫发火,让别人听到了笑我俺开麻子会。”这招真灵,果然风平浪静,各自黑丧着脸,暗暗走开。今天看来,此举虽说不雅,但也可看出一个人智商高低,从前闭塞的山人,大多是靠此寻找乐趣打发岁月的。
与二嗲共处的时间一长,便从别人嘴里知道了他更多的故事,至今有两件难忘:一是二嗲讨老婆。二翁妈姓楊,人生的还标致,白花儿白净。据说原是从贵州讨米到八都许家坊的,因许家坊楊桥村大多姓楊,有户楊姓人家便收留了她。 第二 年到了割谷的季节,精壮猛烈,还没讨老婆的二嗲象往年一样去八都帮别家割谷赚钱,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就放了横,割谷工钱也不要了,刚刹黑时,乘别人不注意,一肩壮扛起二翁妈就往回家的路上跑,二十几里的上坡路,一阵风就到了家,从此二翁妈便成了他的老婆。此后,二嗲对她恩爱有加,重活不让做,好的先敬她吃,二翁妈也就跟他死了心。二是二嗲虎口救老婆。食堂下放后,二嗲在他所住的陈家院子山脚下的陈家沟河滩边种了一大块苞谷,苞谷成熟的时候,为防野猪糟塌,俩老在苞谷地边搭了一座吊脚茅棚,人住在上面,下面喂了一头猪。某夜圆月当空,凉风习习,俩佬睡觉之前,敲梆、吼叫惊吓野猪后,到下半夜便睡着了。不曾想老虎跑来想咬猪,因二翁妈睡在外面,睡梦中把一条腿从柴草床上伸了出来,正挡在了猪前面,老虎也不管是猪是人,咬着拖起就跑。二翁妈几声惨叫,口喊着“坤麻子!坤麻子!老虎咯把我拖跑了的……”二嗲顿时惊醒,急回“老太,不要紧的,我招和到的!”“刷”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磨得亮晃晃大沙刀,翻身下床,浑身一丝不挂,在苞谷地里舞刀狂喊猛追,老虎见状,吓得丢下二翁妈就钻进了杂木林中逃命去了。听到这个故事后,我更加对二嗲崇拜不已,并把他想象为梁山好汉中的武松、李逵一般。为了证实他的真实性,我还专门问了二翁妈,并看到了她左腿为虎咬伤而留下的深深疤痕。至今我得出一个结论:都说英雄虎胆,从二嗲虎口夺妻看,“虎胆”不敌“英雄”!
“打卡花儿”的篾匠师傅
64年10月的一天,白虎堂杨书记,带来六位篾匠:四男两女,要在胡家坡三队住下,用大队集中山上的楠竹打“卡花儿”,大队只收取适当的山本费。所谓 “卡花儿”其实就是当时在澧水河上用来拉 船的竹纤绳。从他们交给杨书记、当时都免不了的介绍信中得知,是大庸县航运公司专为航运拉纤服务而组建的一支队伍。他们的到来,便给我带来了无穷乐趣!这支队伍的负责人叫李祖乾,慈利岩泊渡人。身材孔武结实,赤膊之时,可见其手臂、腿肚、胸部肌肉隆起,有时他偶露一手,令人吃惊:双拳一握,稍一运气,浑身骨节便放小鞭炮一样炸响。后来听同来的师傅讲,他是有功夫的人,并因一次与别的一伙篾匠争竹山发生械斗,一人打伤对方十余人,自己却毫发无损,被判坐牢一年多时间。最让我佩服的是李师傅双手破竹神功:粗壮合围尺余、长达七、八米楠竹,只需将梢头劈开尺余,他双手各抓半边,一脚蹬地,一声吼叫,双腕往胸前一扭,那竹节便“噼啪”、“噼啪”一路脆响下去,且两边对称、不偏不倚。在场观看者,无不啧啧称奇,而我更仰如天神一般!后来我曾多次缠着他,要跟他学功夫,他却对我说,学功夫没作用,容易惹祸,还是攒劲读书才是出路。李师傅特别喜欢我,第二年端午节前三天,他去给大庸航运公司送“卡花儿”,还特别带上我去大庸城看赛龙船,这真让我喜出望外。对于大庸的向往,可以说是从开始懂事就有了的,那时我们邓家大院凡去过大庸的人,都称大庸“小南京”是如何如何的繁华热闹,到了城里是如何如何搞不清东南西北转不出街……我随李师傅到大庸后,除了逛街吃喝外,看了一场阳戏,听了两场打渔鼓筒。打渔鼓筒似乎是在南门口一个茶馆里,听客分两等:有坐位、有瓜子叩、有茶水喝的收费0、35元;还有一种是自带坐位茶水的收费0、15元,这多半是街上人,每次2小时左右为一场。当然 ,最让我难忘的还是赛龙船。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阴天,有时候还飘一阵毛毛雨,但这似乎毫不影响人们对观看赛龙船的热情,李师傅带我到达南门口的巨大临河凉亭时,已是人山人海,河对面的沿河一线也是人山人海。李师傅向人打听得知,今天是城里龙船队与河对面乡下人龙船队进行比赛,所以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跑出来为自己队伍呐喊助威!那时的澧水河是流动的,还可见蓝白相见的波浪,可听到澧水奔流的合唱,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那时欢乐的澧水河……说实话,当时我并不知道比赛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谁赢谁输,那巨大的人流,那动地的吼声,覆盖了所有,我吓的不敢动,只是死死拽住李师傅的手,生怕自己丢失!后来人们渐渐散去,这时我却听到了一个悲惨的热议:一个妇女带着自己不到一岁的孩子观看比赛,由于在群情激昂之时,她竟忘了自己抱在胸前正喝奶的孩子,随龙船鼓点号子俯仰呐喊助威,最后孩子因挤压窒息而去……乐极生悲呀!
同来的还有一位师傅,叫张伯民,四十岁左右,国子脸,大披发分头,大庸县轿子垭乡人。这位师傅让我又爱又恨:爱的是他挺会讲故事,绘声绘色,微妙微肖把我的心牵引得雾里黄昏,随之摇荡;恨的是他每讲到关键时候,突然停顿下来,说要抽烟,害得我忙不迭地跑上楼,偷了父亲的烟来给他插进嘴巴、再用火柴点上火,即使这样了,他也并不把我放在眼目之中,而是不紧不慢、吞云吐雾吸完后,手抹一下大披发,冲我做个鬼脸,才给我继续讲下去。这时候,我真恨死了他,心里直骂他是日本鬼子的汉奸,但表面还是怕得罪他,生怕他不讲下去了。最让我恨他的一次是一个星期天,父亲到邓家坪联校开教师会,母亲乘此机会到喻家嘴供销社进点货,(当时母亲开了一个代销店)好让父亲一起带进峪,临出门时,把歇房门锁了。于是在家的我,又缠着张师傅讲故事。照样,讲到最精采处,张师傅的老套路又来了,我说妈妈把房门锁了,拿不到烟,并发誓赌咒,等妈妈回家后给他补上。谁知道他就是不依,说是不得到烟,就不讲了。这一下逼着我挺而走险。于是我把两张课桌并拢后,上面再放一张,小心翼翼地将头伸进排山坊空格里后,再转过身,揪住排山坊,从放套柜处而下。此时的张师傅在楼下故意大声问我“你拿不拿烟来的哈,再不来我就不讲了的”,闻声我心中一急,不小心踩倒了放在套柜上的菜坛子,一下滚倒地面,顿时粉碎。这一下惹出了祸,再也无心听故事了。张师傅见状,还指责我“叫你莫翻莫翻,你硬要翻,你看你看搞出麻纱来哒啵。……”,当时我一肚子冤屈无处发泄,于是便大哭着骂他不讲良心,并发誓再也不听他讲故事!他却还笑着说“要得要得,唉,我这一肚子故事要烂到肚子里了……”第二天中午,他又逗我,“我给你把昨天的故事补起来,你听不听的?”他故意问我。昨天的发誓赌咒,我当然记得,只是不好意思反悔,“今朝不要你的烟,好了吧?”,于是我点头同意,又坐在了他旁边听他讲故事,和好如初。
六五年六月,他们要转到别的竹场去了,临行前,张师傅还特意给我编织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竹饭篓作为纪念,并非常郑重地告诉我:用他编织的竹篓包饭菜一、二天内不会馊,要我好好保存,看到它,就好象他在给我讲故事,当时我哭了。这个小竹饭篓已伴我快60年,虽数异住地,都未丢弃,也是奇迹!从此以后,我再没见到他们,也断绝了音讯。也许李、张两位师傅早已作古,但他们留给我童年的欢乐时光常常重现!

作者简介:邓华新,男,张家界市武陵源区文风村人,1954年11月出生,现年71岁,中国民主同盟武陵源区支部盟员。曾参与武陵源世界自然遗产资料申报和现状定期报告撰写,曾在 《解放军报》《中国旅游报》《中国交通报》等报刊上发表过散文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