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
——欧阳如一
站在小学大墙外的八个人听得真切，那是用一种特殊腔调演播的有点古老的广播体操，其中的老人们知道这是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的新鲜事，中央人民政府居然下达了专门的通知，要求各学校和各机关团体在课间、工间休息时伸胳膊撂腿，一时传为笑话，又很快风靡全国，时间大概在1954年，那时候的中国虽然正打着抗美援朝战争，却万众一心，欣欣向荣。
20分钟的广播体操很快就听完，可能是用老唱片放的，音乐单调且有点“走音”，他们却都听之如饴，张老还跟着比划了几下，听完他们敲门，没人应，李万山说：“里面有个打更个老头，耳朵聋。”
他们扒着变了型的木板门缝往里看，里面的院子兼操场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正中的五星红旗是新的还在迎风飘扬，旗坛下的花草也像刚浇过水并修剪过，整齐而又鲜艳，张老又喊：“有人吗？开门。”还是没人应。
李万山说：“上次我们跳进去看了，可吓人了。”
这是大白天的上午，同行人问：“有什么吓人的？”
岳秀说：“里面一个人没有，却好像天天都在上课，我们去过教室，桌椅上全是灰，黑板上却写着很好看的板书。我们还去过刘校长的办公室，他好像去上课了，桌子上放着刚刚批改过的作业，还泡了一杯茶，好像是热的。我们还去过教研室，桌椅都擦拭得挺干净，书本也摆放得很整齐，墙上还挂着先进教员和模范学生的像，不知道有没有您。这时候那聋老头突然出现，把我们吓了一跳，赶紧跑。”
张老声音低沉地说：“刘校长可能不在了，那老头放广播可能是给他听的，咱们走吧。”
回来的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这座房子显然不能拆并且得让第一套广播体操继续播下去，可它的意义还不在此，回到采石场张老从手机里翻出一个音频对大家说：“这是刘校长的一个学生写他的，也是写给我们的，已经发到喜马拉雅上，却很少有人听，你们听听吧。”
手机中就传出一段豫剧《朝阳沟》和一个苍老的声音：
太行山人
上大学那年，
有同学问我：你是哪儿人？
我说：太行山人。
他说：咦，说一句当地土话。
我说：中。
他们就笑翻了天。
于是就有了我的位置：
班务劳动我从来排在最前排，
文艺演出我从来躲在最后排；
老师判卷一看我的名字就给不及格，
学校查搞对象的问遍全班都不问我。
毕业了，同学们有留在省会的，
有分到政府机关的，
最差的也在市里教书，
只有我，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谁让我是太行山人呢？
那年开文学笔会，
有人问我：你是哪儿人？
我说：太行山人。
他问：哪个太行山人？
我说：南太行山人。
他说：咦，给我们讲讲那儿的故事。
文友们自动围成了一个圈。
我说：八里沟那个美呀！
有人立刻写出了一首诗。
我说：天界山那个险哪！
有人立刻写出了一篇散文。
我说：九莲山那个奇呀！
有人立刻写出了一部小说。
只有我，没写出一个字，
因为我有太多的故事。
因为我有太多的故事，
地质队的人说：你给我们带路吧。
他们指着一座座山峰说：
这里6亿年前是一片大海。
我说：我爷爷在时这里还荒无人烟；
他们指着一片片峭壁说：
这里240万年前开始了造山运动。
我说：我爸爸在时这里还造过梯田；
他们指着一块块坡地说：
这些平地是10万年前卫河水系冲积的。
我说：我们打小就不靠种粮吃饭；
他们指着一个个小窑洞说：
太行山的资源主要是矿产，
我说：总有一天我们会靠旅游挣钱。
他们瞅瞅我，感觉我在说梦话。
那次我们写出了两份地质调查报告，
一份是矿藏的，一份是旅游的。
后来只要有人提起太行山他们就会说：
一定要去找那个民办教师，
当年，我们成了给他带路的。
因为我走遍了南太行的山山水水，
美院的学生来找我说：您带我们去写生吧。
他们喜欢郭亮村的挂壁公路，
说：真是世界第九大奇迹呀！
我说：那林县的红旗渠往哪儿搁？
他们喜欢回龙村的S型隧道，
说：真是当代新愚公哇！
我说：是呵，他们感动了上帝，就是政府和社会出资。
他们喜欢齐王寨的石头房子，
说：电影《举起手来》就是在这里拍的。
我说：那神剧把我们给糟践了。
他们不高兴道：那你说我们画什么？
我说：就画太行山民那张脸。
他们的油画作品获了奖。
我说：就画太行山民那双手。
他们的雕塑作品获了奖。
我说：就画太行山民犯愁的那片石头。
他们的国画作品也获了奖。
后来美院的学生之间相传说：
想获奖就去找那个民办教师，
用他当模特。
我在那所民办小学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我教过语文、数学、 英语、音乐、美术、体育……
所有小学的科目，因为我是校长、也是教员；
我是敲钟的、也是打更的；
我是给学生们热饭的、也是打扫卫生的。
我教过三千三百一十三个学生，
比孔老夫子的弟子都多，
却没有一个考上重点中学，更别说大学。
可他们好多都当上了村长，好多都当上了镇长，
好多都当上了乡长，好多都当上了县长，
他们都是最了解太行山的人。
太行山的深度贫困县只能发展林下经济和旅游！
这是我给他们上课第一天就讲的。
太行山的深度贫困县只能发展林下经济和旅游！
这是他们上任第一天就讲的。
我教过的学生都是致富能手，
我每年的生日都是他们的教师节。
同学们，这是我给你们讲的最后一课。
在县政府的大礼堂，我对台下说。
台下有我三千三百一十三个学生，
他们当中有的人是有的人的父母；
台下有我大学的四十多个同学，
他们当中有的人是有的人的头。
可我说不出第二句话。
我看到的全是南太行山的石头，
那些和我一样倔强的石头；
我看到的全是南太行山的树，
那些和我一样茁壮的树；
我看到的全是南太行山的未来，
还有我的未来，
我暗恋了三十多年的女同学……
我退休了，
那所小学也被合并到乡里去了。
可我不让拆那片校舍，
因为每块石头上都刻着一个南太行山人的
名字。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