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
——欧阳如一
第七十八章、踏遍青山人未老
转眼就是高见岭来北太行山这个小山村的第三个春天,他发现北京周边的春天总是悄然而至,不打招呼,用一场场小雨、一阵阵春风、就把天空染蓝了,大地染绿了,直到你脱下棉袄才意识到它到了。北太行山的春天却不同,山谷里刮起了三天大风,家家关了门啥都不能干;泜河突然发了带冰块的水,它们白天流晚上冻好像不愿意来也不愿意走,河边的田地却得到了滋润;就有成群的候鸟打天上路过,玩着湖里还没完全化开的水,它们一点都不觉得冷,可能它们在恋爱。不断有飞来的,也有飞走的,随着春天的脚步去北方旅行,在那边结婚、生儿育女,秋天再带他们回来;桃花湖的形态虽然有变化,它们还能找到这里,因为它的味道没变。高见岭和苏晓早上散步时向山里远远望去,只见袒露出岩石的山顶上升起了一片片白雾,那是野梨花、野杏花开了。“咱们踏青去。”他们说。
搬过来他们就买了一只白胸脯黄毛的日本秋田犬,它才半岁居然就会捕猎了,有时一跑出去就是半天,吃得肚子滚圆再叼回一只野兔来。这里的大部分宠物狗都恢复了野性,有一次居然集体围猎了一只两百多公斤重的野猪,看来只要人类不管大自然就会恢复它本来的面貌。他们穿上了网购的全套登山服、背着登山包、拿着登山的手杖,叫上李志和和岳秀、李志和是“山神爷”,熟悉每条山沟的情况;岳秀去年就吵着要上山却没人带她,怕她坠脚——他们俩没有登山设备,一个拄着棍一个拿着镰刀,就笑这两口子假装专业。这四个人沿着原来的防火道、后来扩宽的爬犁道上山,这时候的山道没草没泥很干净,他们很快就爬到了一个能看到小李村房顶的地方。
高见岭接过李志和递过来的烟问他的同伴:“哎,你们说为什么咱们村把村址选在了这地方?”
这三个人中岳秀最有文化,说:“它在向阳的南坡,有展开面,房子采光和排水好,下面是农田,再下面是河滩,种地和取水都近,
前辈小李村人就选了这么个地方。”
高见岭说:“这是中国大多数自然村选址的共性,给你60分,及格。”
岳秀说:“高教授,非建筑类专业的人大多数都答不到我这程度,您才给60分?”
苏晓说:“这个村以采石雕刻为生,得离采石场近,村民们会把采下的石头打成荒料,大的就从山顶上放下来,靠这条山沟;小的就用牛车拉下来,沿这个山坡;集中在小李村打成粗料,装上马车拉到县城,县城有卖石头的市场,南来北往的客商就会向他们订货,有的拉回去自己加工,有的雇他们上门加工——小李村就成了个加工基地,后来有了轨道车也没改变这条路线。”
李志和说:“弟妹,你咋知道这么多?高教授每天给你吹枕头风吹得吧?”
高见岭说:“你和岳秀两个人的回答,加一起90分。”
李志和撇着嘴说:“才90分?我们村有一个叫一个,最多答到这水平。”
高见岭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风水,这个村有五百年以上历史,它的前辈是从山西逃难来的,就集资向官家买了这片荒山,方圆从这三面山脊到对面的河滩,有上万亩,是负阴抱阳四水归堂之地,最好盖房。”
李志和惊讶道:“老高你不是我们村的人咋知道这么多我们村的事儿?”
高见岭说:“从你们村的格局就能看出哪里是村墙和村门,关上村门就像座堡子。哪里是主街、哪里是村庙、祠堂和私塾,可这地方不富,比起晋商大院房子的档次不高;还经常遭土匪和兵痞的抢劫,又总有农民起义和改朝换代、还遇上了‘大炼钢铁’和‘破四旧、立四新’,村容村貌就不像浙江、福建、广东的一些山村,真有规模也真气派,现在都成了旅游景点。邢台最漂亮的古村是‘鹅石村’,边区最早的银行就是在哪里创建的;河北最漂亮的古村是‘川底下村’,房子建得像龟背,风水更是讲究。”
李志和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能娶俩媳妇了。”
随行的另外两个女人和一条狗笑。
他们沿着老铁轨继续往山上走,这比他们上次来好走了许多,因为雪化了杂草没长起来,两个老男人还是得拉着两个小女人,到了一块平地,高见岭像领袖那样两手撑着腰豪迈地朗诵毛主席诗词道:“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李志和也朗诵道:“遇到苏晓,莫道人已老,老牛就想吃嫩草,吃了身体更好。”
大家笑。
他们来到了那座开采过汉白玉的废矿床前,远远就看到了一道很宽的冰瀑,就挂在峡谷里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闪着一道暗光,能看出它已经很薄了,随时有崩塌的危险,他们就停下脚喝着带来了矿泉水说话。
李志和说:“老高,你做的试验我们都看过了,把矿渣碾成石粉,用彩色的胶搅拌,成型就成了意想不到的石材。它可大可小,能用来雕刻任何一种东西。如果用上高科技的石雕设备,真是既节能、又环保、既修复了矿山,又基本零排放。可我找县分管矿山和环保的领导说了,他们都做不了主,让我找罗书记。罗书记几乎只抓防疫什么都不干,上面给钱,这个项目就一时批不下来,你说怎么办?”
高见岭知道中国已经没有当年小岗村那十几户农民了,就怀疑以前是“摆拍”;村干部更不会替村民说话,因为他们都成了利用集体资源先富起来的那些人,就让上面再三强调的“让农民致富”成了一句空话。说:“我找了地质队,请他们给这个矿坑做矿渣堆积量的测绘,这是我们利用这些废料的依据,免得说我们开矿。我估计按每年一个亿的产值至少够咱们干十年,咱们把挣得钱返给这地方就能建成一个‘石雕艺术基地’和一座‘石窟建筑群’——以旧矿山为背景打造一座四季花开的养老乐园,它就会像我们山下那个项目成为小李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
李志和因为泜河项目两次被巧取豪夺已经灰心,一听又兴奋起来,说:“老高,你一个北京人不在北京住非得当我们村的人,你每月拿着一万多块退休金画画、做的盆景随便哪个都能卖上几万,你图什么呢?”
高见岭说:“是啊老李大哥,你一个市人大代表和咱们县的名人,你子孙满堂还个个孝顺,你有名有利吃喝愁你图啥呢?”
李志和说:“我知道你图啥了,就为了给你的小媳妇留下一笔资产。”
高见岭知道他开玩笑,说:“我知道你图啥了,你还想搞资本主义复辟。”
这是文革中常用的罪名,尽管中国从未出现过资本主义。李志和说:“老高,你啥都不图帮我们,我们就得知道好歹,我跟那二老和另外三家说,要干我们挑头,不让你担一点责任。”
这时苏晓和岳秀从峡谷那边探路回来了,说:“咱们离远点,那冰瀑要塌。”
他们放眼望去,那道巨大的半透明的“玻璃”真就在他们面前摇晃起来,接着就发出一阵崩裂的声响,那条沉睡的玉龙顿时化作了碎裂的银鳞,从峡谷里爆炸般地奔涌而出,把带着冰碴的水珠溅到了他们脸上身上,吓得狗嗷嗷叫,他们赶紧后退。
李志和受了惊吓,说:“哎呀妈呀,吓死我了,我活了七十岁都没遇到这种情况,是什么兆头?”
高见岭不信风水也不信任何预兆,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志和说:“会不会是惊蛰?”掐指算了算:“今天真是惊蛰,咱们是不是遇上龙了?”
高见岭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挣开眼睛说:“嗯,这是真吉兆,就应在您身上,您还是咱们村的带头人。”
李志和半信半疑,说:“我不图名也不图利,就为咱们村能彻底翻身,这个项目,我带头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