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回老家了。七十三岁的人,偏要独自住在陕南那个山坳里的老屋。我和弟弟在电话里劝了又劝,说城里看病方便,说老家湿气重,说山路崎岖难行。母亲总是笑着应和,却依旧每日挎着竹篮,在山径上走得稳健。直到端午节前那个电话,我才忽然明白,她回去,原是为了那些槲叶。
"我打了二十斤江米,红豆红枣都备好了。"母亲的声音穿过电话线,带着山间特有的清亮。我能想象她站在老屋门前的柿子树下,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在她青布衫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总说城里的粽叶不行,非得是老家后山那些野生的槲叶,蒸煮后会渗出琥珀色的汁液,裹着米香能渗到人的骨头缝里去。
母亲包粽子是极讲究的。六片槲叶要错落叠放,糯米需提前三小时浸泡,红豆得煮到刚好开花却不烂。她粗糙的手指在青绿的叶间翻飞,像两只经年的竹蝶。我见过她包粽子——先将叶片弯成小船,舀一勺雪白的米,点两三粒红枣,再盖一层米,最后把叶尖折下来,用白棉线捆扎。那线要勒得紧,又不能太紧,像对待初生的婴儿。包好的粽子棱角分明,碧玉似的缀着红宝石,摆在竹匾里,活像一尊尊微缩的宝塔。
老屋的灶台还是我小时候的模样。砖砌的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大铁锅上白雾缭绕。母亲将粽子一个个码进去,水要没过三指。她守着灶台添柴火的样子,让我想起三十年前,我发高烧时她整夜用湿毛巾为我敷额头的夜晚。水汽渐渐蒸腾起来,槲叶的清香混着枣香,在梁间游走,最后凝结成水珠,从房檐的蛛网上滴落。
端午节清晨,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她揭开锅盖的刹那,整个院子都醒了。墨绿的粽子躺在琥珀色的汤里,叶缝间渗出晶莹的米粒。她用井水湃凉,剪开棉线,叶片剥落时带着细微的撕裂声。糯米已经染上淡淡的青黄,红豆绽开成小花,红枣像裹了蜜的琥珀。第一口总要蘸白糖,牙齿陷入糯米的瞬间,山野的清气便在唇齿间漾开。
今年我带着女儿回去。小丫头蹲在井台边,看外婆将新采的艾草扎成束。"这是驱邪的。"母亲把艾草挂在门楣,转身从陶罐里取出雄黄酒,在孩子额头画"王"字。女儿咯咯笑着躲闪,酒液顺着她的眉骨滑落,像一滴迟到的晨露。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母亲也是这样,用她沾着糯米香的手指,在我眉心点上同样的印记。
午后,我们坐在柿子树下吃粽子。山风掠过槲树林,送来沙沙的响动。母亲说起我五岁那年,偷吃生糯米胀了肚子,她背着我走三里山路去找赤脚医生。说着说着,她忽然沉默,只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阳光透过叶隙,在她银白的发间撒下细碎的金箔。
回城那天,母亲执意送我们到村口。她往我包里塞了十几个粽子,每个都用干槲叶裹着,系着崭新的白棉线。"明年..."她顿了顿,"明年还回来包粽子吧?"汽车发动时,我从后窗看见她站在老槐树下,青布衫被山风吹得鼓胀,像一面褪色的旗。
如今城里的粽子花样百出,有蛋黄馅的、海鲜馅的,甚至还有冰激凌馅的。但每到端午,我总会想起老屋灶台上那锅朴素的红豆枣粽。想起母亲说,屈原投江那日,汨罗江边的百姓怕鱼虾啃噬他的身体,便往江里投粽子。两千多年了,那些用苇叶包裹的糯米,承载的何止是一个诗人的魂魄,更是千万母亲沉甸甸的牵挂。
山里的槲叶年年新绿,而包粽子的手终将苍老。但每当端午的熏风拂过,我依然能听见老屋厨房里,棉线勒紧粽子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像时光轻轻咬合的齿音。
注:本文于2025年6月4日首发于公众号《秦岭文学》。
作者简介:刘春芳,中共党员,陕西洛南人,研究生学历,高级政工师,未央区作协会员。闲暇之余喜爱用文字记录生活,记录美好。在市级以上报纸、网络平台发表新闻稿件、散文千余篇。喜欢唱歌、朗诵和诗意生活,痴迷于唯美的文字意境,陶醉于曼妙的文字声音,徜徉于美妙的文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