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头
文|刘林海
如今提说推头,或许会让人生些不适的联想。其实这是当年我们家乡对小伙子理发的习惯称谓。除后生的推头外,老汉们钟情于剃头,女人们对头发的打理则一律唤作铰头。
剃头是传统的理发方式。在我遥远的的记忆中,村上常来担着挑子的剃头匠。那挑子一头是个方木箱,放着各种器具,另一头是自带火炉的铜制盒子。剃头匠在村口驻脚时,总会先吆喝一两嗓子,上了年岁的男人便陆陆续续聚到剃头挑子周围。大半天功夫,一颗颗铮亮的头颅会耀得人眼晕。剃头匠离开的时候,会收获小半袋麦子,那是剃完头的乡民们你一碗我一碗凑给剃头匠的报酬。
小伙子很少有人愿意剃光头,尤其到了谈婚年龄时,他们更希望甩着刘海的秀发为自己多吸引些姑娘的目光。故而只肯接受理发推子推剪头发,这便是推头。村上的大队部有一部推子,是当年的名牌产品双箭牌,属于全体村民公有的值钱家当,由专人操控保管。因为来推头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大队部外边的地面上整日覆着黑乎乎的碎发。虽说推头是免费的,但推头手身边摆放的竹篮里时常会满满当当,那是来推头的人自留地里产出的果子或蔬菜。
收拾头发对女人们来讲是极简单的事情。工具是随手便可拈来的剪刀。辫子长了,把握好尺寸,咔嚓一剪铰下去,便算完事。这快捷的过程,就被形象地称作铰头。还有一少部分女人喜欢铰成齐耳短发,被称作时髦头。留时髦头的女人不是见过外头的世面,就是跟驻队女干部看样学样追求新潮。时髦头也是用剪刀铰的,只不过需要旁人帮忙操剪。但也有能干者,常对着镜子自己开剪。
小学毕业那一年,学校决定为我们毕业班的娃娃们拍一张大合照。为了让大家看着精神些,有老师建议给男学生集体推一回头。这自然让大家伙儿兴高采烈,因为村上的推子日常不对小娃娃服务,孩子们头发长时,都是靠父母拿着剪刀胡乱地剪一顿。头一回正儿八经享受推头的待遇,半大小子们便有了举行成人礼般的兴奋。后来村上的理发推子就破天荒来我们小学校搞了一场专项服务。乡里人平常不太洗头,一是因为缺水,二是舍不得消耗蒸馍馍用的碱面,娃娃们更是没有洗头的概念,推头那天,看着一颗颗状似鸟窝般的头,推头手直说推子亏大发了。因为学生人数众多,推头手喘口气时,就有不甘闲着的老师抢过推子体验一回。好在学生们对老师有些敬畏,老师推子拿捏不好,推子频频夹住头发时,推头的虽如受刑般歪嘴挤眼,却不肯发出声来。随着一堆一堆的头发在地面上隆起,调皮的学生们就嘻嘻哈哈地一边用小树棍拔拉着看那落发中翻滚的虱子以及让头发变了颜色的虮子,一边判断指认那些头发原本的主人。
我第一次进理发馆是在七九年进城上大学之后。忍着咚咚的心跳,面对穿着白大褂的理发师,我仍是腼腆地挠着头说想推个头。坐在软皮椅子上,正对着墙壁上硕大的镜子,忽然看见年轻漂亮的女理发师与我同框依偎着,不由得就面颊红涨起来。也是在那一次,我第一次见识了电动推子。在沙沙的响声中,头发默默地搬家,丝毫没有出现过夹头发时的疼痛感。轮到洗头时,理发师绵软的手在我的头上揉搓几下后,强烈的难为情让我无法自持,遂从龙头下抽出头摇了摇,说我自己来洗。在洗发师无可奈何的叹息中,我还是坚持自己洗了头。那一次推头花了二角钱,当然也是我人生中头一次针对头发的消费。
在城里生活久了,慢慢就把推头这说法革新成理发。头发长了就会去理发馆,接受理发师的推剪、洗发、吹风诸项服务时,也变得心安理得。参加工作之后,我们那个百十号人的机关里有专门的理发室,理发师也是技法了得的能人。后勤科每月按人头配发两张理发票,费用免收。只不过不知是领导有交代,还是理发师太过传统,机关年轻人的发型一律呈现标准的二八分。以至于被外边的人戏谑看头势就知道是那个门里出来的。终于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的理发馆花了五元钱,捯饬了一个当时颇为流行的刘海旋转式上翘状的“招手停”。不料这么一个简单的随性之举,半年之后的整风活动会上,却被人指称追捧资产阶级自由化,以致让我狼狈了好一阵子。这也成了我其后决意离开体制内的因素之一。
后来我下海做了律师,成了自由职业者,生活习惯真就完全自由了。为了扎势,每次理发的时候,都强调要用摩丝定型。奈何我的发质太软,一两天之后头发就毫无生机地匍匐在头顶上。后来有理发师跟我建议把头发烫一下,我犹豫着尝试了一次,果然效果不错。于是有十来年的时间,每半年我都会烫一次发。费用自然不菲,便宜时五、六十元,贵时上百元。那时候普通人的月工资也就三、五百元,我的消费算是上了档次。那一阵子,我见识了时尚女人美发的花样和价格,动辄一、二百元的花销,让人想起当年乡下女人的铰头,两相对照,实在是云泥之别。有一次我照例烫头,因了理发师不慎,烫发水污了我新买的西装。店老板亲自跟我道歉,问明西服价格,主动送了我两次免费烫头。
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失去了在头上费功夫的兴致,对理发馆的档次和特色也不再挑拣。听年轻人交流理发心得时,对一味追求时尚的心态颇不以为然。某次参加一场由年轻人召集的饭局,酣醉之后,迷迷糊糊被几个徒弟“裹胁”到一家装饰光怪陆离的美发店。门迎柔声漫语笑脸相迎,软皮沙发伺候落座,咖啡饮料果食奉上。揉肩捶背的开场白之后,一场云三雾四的洗、剪、吹、焗,费时半晌方才凯旋。事后打问,那一场享受,耗银五百元。于是坚信,任是再普通的生活需求,一旦染上精致的资本包装,必然会出现买椟还珠的尴尬。
现时我仍是理发店的常客,只不过仅是接受平平常常的推剪而已,每次消费约摸三十元。前几日端午节里在公园散步时,见路边摆着简易的理发摊子,一面方镜、一张木凳、一套理发工具便是全部内容。见我驻足观望,五十开外的大妈招呼我落座。此情此景,忽然刺激得我的脑海中跳出了当年村上的大队部门口排队推头的画面,也是这般开阔的户外,也是这般习习的微风下,也是这般的简陋陈设。忽然就有了一种冲动,不假思索中,我坐在了方凳上。这一回,我的消费只用了六元钱,竟然只相当于开车在街道路边停车位上泊车一个小时的花销。 一次露天理发,让我生出一种回归的甜蜜。想想以后头发长长时,还是应当把心思专注于推头上。至于地方嘛,大概率首选露天摊点。
刘林海
二O二五年六月四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审核:董惠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