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时光
作者/韩丽萍
我说:往事如烟
你说:烟已随风飘散
我说:往事却挥之不去
你说:久了还能发出新芽。
近来,我常在记忆的廊道中徘徊。岁月如浪花拍岸,留下了堆积如霜的浮沫,这些散落在星河的回忆,有童年嫉妒姐姐的新凉鞋而把它们扔进炉膛里;有上学时为躲避学校劳动而装病请假;还有成长过程中《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所有烦恼,后来青春萌动了一颗又一颗幼芽,就有了小春良月的遐想、梨花雨眠的惆怅,再后来——便在十万长梦里倒卧琼台,醒来忽现半纸风霜、山河暮秋、物人皆非的悲凉。
岁月的折痕留下了残缺的人,破碎的事,温馨的回忆。小时候父母就像太阳,孩子们行星般地绕着他们转,转出了火火的朝霞、皎洁的月亮、晶莹的星星;转在冬雪飘飞的凛冽中;转在春夏迷蒙的细雨里,简单与快乐并存。
日月穿梭,物换星移,回头看看一串串越来越大的脚印,忽生伤感、惶惑——多想留住春花秋月的美好;多想留住面若桃花的脸庞,然而四季的风像淬水的鞭,抽打着你奔跑,无论有多少条丝雨拧成绳索,也扯不住一个孩子的脚步,无论有多少只飞鸿踏雪,也仅仅是一闪即逝的掠影。孩子们开始张帆远航,父母的羽翼下已如空室清野——工作的工作,结婚的结婚,一个原本团团圆圆、完完整整、快快乐乐的家就这样在美好的祝福声中支离破碎,一个家裂变成几个家,几个家在节假日回到父母的家,欢声笑语中掩不住一种客气和疏离,人聚在一起,心却再也不能像一个屋檐下、一个锅里盛饭时的心无旁碍、同仇敌忾,再也不能想打就打想闹就闹,这些碎裂难忘的美好,其实正是生命诚实的样子,终究也是只能重温不能回去。
人的大脑就像一个庞大的储存器,年龄越长堆积的越多。我经常像个乞丐,一路捡拾记忆的影像并把它们拼接在一起,在裂缝中寻找每个独一无二的相遇,这些相遇是亲人、邻居、儿时伙伴、同学、同事以及偶然相识的朋友,无论他们带给我快乐、忧愁还是伤心,我都给他们一席之地,让他们尽情地去表达,去倾诉,这是生活留给我的未来底片,每一帧都很珍贵,是我与过去告别、与现在和解的最好方式。
人在旅途,轰轰烈烈也好,庸庸碌碌也罢,都是努力生活、热爱生活的证据,是致敬某个阶段命运的写照,也是对无奈岁月的哀鸣。
我的灵与肉始终像一根针线,百转千回地穿插于褶皱的缝隙,这缝隙透过的光亮虽微乎其微,却也能给薄凉与黑暗送来一丝丝温暖与光明,给蒙尘的人性以圣洁和希望,那些被遗忘的缝隙和记住的碎片都构成了真实的生命质感。
我常常在过去与当下中穿梭,即惊恐岁月的无情无义,又思索现在给过去与未来留下些什么。往事总是羁绊着人的灵魂无处安放,镂骨铭心的记忆有时只能蜷缩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却在时光里悠然于天地。但,谁又能断定雪藏在过去的某个足迹不与现在的脚印重叠?谁又能未卜先知未来的某个转角不与现在的自己相逢?当有些事在心底像利剑生了锈,就想到它曾经的锋刃似歌,冷笀霜影,就想摇醒沉睡的它并激活一个又一个冷却过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曾是一朵跳动的玫瑰、凋零的落叶和无心的雪花。
当风过白杨掀起一片片鱼肚白时,太阳会在叶子抖动的肩膀上轻轻划过,落在地上,像玻璃,碎裂成无数的光影,光影里有儿子落地时呼吸的声浪、童年蹦蹦跳跳的身影;有他爷爷奶奶看他时宠溺的微笑;有我爸爸弥留之际空洞的眼神;有我二十岁牵着白云奔向诗和远方的热切,也有我中年负重的脊梁和现在满面的沧桑。
岁月的长河里,欢乐的浪花总是稍纵即逝,而悲伤的礁石却永远屹立在心底的浅滩。当往事掠过脑海,那些伤感的、凄怆的、悲戚的情绪总是占了上风,像扎在手心的刺,一碰就疼,疼到你彻底悟透“心疼”二字。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不愿触摸的伤口,因为每碰一下它都流血、留疤。我觉得扎在我心口最疼的有两件事,一个是给了我很多爱和人生导言的爸爸病逝,我一直无法在脑海里屏蔽爸爸生前的样子——沉思时凝重的表情,跳舞时飘逸的身姿。那几年我常常在梦中哭醒,父亲成了我思念的无底深渊,至暗的本质是我们血脉相连,精神的黑洞是不可复制的父爱。
另一件事儿是儿子在大一时阑尾炎手术。
那是梧桐飘落的季节,在“我花开罢百花杀”的萧瑟中,我和孩子的爸爸从不同方向来到了医院。我们尽量营造出和谐温馨的画面。儿子非常高兴,那种高兴让我看得心疼,心酸。儿子没有手术前的紧张,好像忘记了我和他爸爸来自于不同的天地。这久违的幸福冲刷了阑尾炎的疼痛,冲刷掉了所有心上的杂芜。儿子一直在笑,灿烂地笑,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愉快,护士领他进手术室都是笑着进去的。
我盈满眼眶的泪水终于被关在了手术室门外。我不想破坏孩子心中这一刻的幸福和美好。
一家三口终于相聚了,是在医院,在儿子手术前。这是七年中第二次三口相聚,第一次是儿子上大学,我们一起送他到学校。
儿子的幸福很简单,也很短暂。从手术室出来之后,他爸爸小坐一会就走了,再没来。我不知儿子心里有没有失落和伤感,儿子没说过,从来不说,只是常说只要你们过得好就好。
儿子越是无风无雨无怨地平静,我越是忐忑不安,就像平静的大海,是不是暗流涌动呢?
儿子走进手术室时幸福的笑脸是我无有解药的痛,是碎裂的时光短暂的弥合,是两个人的短痛一个人的长痛。
我总觉得亏欠孩子好多好多,我想方设法去弥补孩子,然而我很清楚,我们就像一个青花瓷瓶有了裂痕,无论怎样修补都无法还原其原有的完美,但在孩子的心中,瓷瓶无论有多少道裂纹,都不影响其温润的光泽、青白配色的雅致,它永远是心中最好的样子。
医院的一幕,是我心上过不去的坎,这道伤在我心口无法愈合,每次浮现儿子的笑,都能轻易扯动我心底的弦,让我泪流满面,落雨成殇。
长歌天地万象更新是美好的,向海而行看彼岸花开是人所向往的,当父母一个转身涅槃重生时,其实孩子的心已在父母的重生中死去,但我相信那是短暂的闭环,日月会侵蚀掉腐烂的肌体,像敦煌壁画,没有因残缺让它黯然失色,反而因岁月剥落才呈现出层层叠加的美。
因为时光从不承诺完美,所以亲情、友情、爱情走着走着就散了,但它不完全是分道扬镳的散,而是更大磁场的宿命重组。
一切都回不到来时的路,远去的时光已经晦暗生疏,落幕的繁华都在无底的深渊里唱着挽歌,曾经那些不疼不痒的日子、的人、的事与现在很难碰撞出火花;曾经的悲伤与欢乐也被时光揉搓得无知无觉,只有当下的一分一秒带给你的喜怒哀乐才是你真实的、触摸得到的拥有。
每一个“此刻”,都是连接生命的链条;每一个“此刻”都值得珍惜,碎裂的时光组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这部分的价值和意义就是我们在裂缝中依然能看到光,依然能感受到热浪涌动,依然能让我们满怀激情、满怀感恩的去面对这个不完整的世界。
韩丽萍,女,60岁,籍贯:黑龙江省甘南县,现居西安。有作品散发于报刊及各种网络平台,《陕西作家摇篮》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