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归隐诗浅读吾心自有光明月
今早晨读,偶读到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先是发现其中几个数字有点意思。
陶渊明,其出生日期尚无定论,常见说法是约公元365年,比我大1600岁(我出生1965年)
陶渊明写《归去来兮辞》是在东晋义熙元年,公元405年,距今1620年,且与今年一样,也是乙巳年。
这一年,陶渊明在彭泽令任上仅八十余日,便因“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毅然辞官归田,随后创作了《归去来兮辞》,表达了他对官场的厌倦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这篇文章写得真好: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文章表达了作者对官场的厌恶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开篇“田园将芜胡不归”直抒归心,“心为形役”深刻揭示了官场对人性的束缚。而归田后“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等句,则展现了田园生活带给作者的心灵慰藉,体现了他对宁静、自由生活的追求。同时,“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传达出作者顺应自然、乐天安命的人生态度。
在表现手法上,全文情景交融。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既是写景,又象征着作者从官场到田园的人生转变,景中含情。语言优美自然,多用骈句,句式整齐,节奏明快,如“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读来朗朗上口,具有很强的韵律美。此外,作者还运用了大量细节描写,如“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等,生动地展现了归家后的生活场景,富有生活气息。
读罢此文,1600余年后的我等俗人,都禁不住心头荡漾,心驰神往。
忽然又想到,归隐后,他的理想生活实现了吗?于是,我查找了陶渊明的其他诗词,我们一起从中看看他归隐后的生活吧。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
结发念善事,黾勉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
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
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
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
诗人开篇便质疑天道鬼神的存在,认为其幽远茫昧。接着回顾一生,“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写出年轻时遭遇世道混乱,三十岁又丧偶的不幸。“炎火屡焚如”等句则描绘了自然灾害频发,农田受损,收成微薄,致使自己生活饥寒交迫的惨状。面对困苦,诗人虽言“在己何怨天”,实则是反话,饱含对现实的怨愤。最后诗人表示身后名如浮烟,不在意功名利禄,只庆幸有庞、邓二位如钟子期般的知音能理解自己。
全诗采用直抒胸臆的手法,将自己的悲惨遭遇和内心痛苦如泣如诉地展现出来,情感真挚强烈。语言浅近凝练,如“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生动地刻画了饥寒交迫者的心理,朴实无华却极具感染力。风格淳朴实在,与陶渊明前期作品的宁静恬淡有所不同,此诗更为愤激质直,却同样体现了其诗歌真情实感流露的一贯特点。
《咏贫士》组诗:
其一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其二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
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
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
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
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
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
其三
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
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
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
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
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
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
其四
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
好爵吾不荣,厚馈吾不酬。
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
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
从来将千载,未复见斯俦。
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
其五
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
刍槁有常温,采莒足朝飡。
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
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
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
其六
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
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
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
此士胡独然?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
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
其七
昔在黄子廉,弹冠佐名州。
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
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
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
惠孙一晤叹,腆赠竟莫酬。
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
组诗围绕贫士主题展开,抒发了陶渊明安贫乐道的情怀。诗人以“孤云”自比,感慨自己如孤云无依,在贫寒中坚守故辙,虽知会历经饥寒,仍不为所动。诗中描绘了自己生活的穷困,如冬日拥褐晒太阳,园中无菜,壶中无酒,灶无炊烟。同时,诗人列举了荣启期、原宪、黔娄等古代贫士的事迹,表明自己愿以他们为榜样,坚守仁义,不慕荣利,即便生活困苦也能坦然面对。
《乞食》: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诗中记叙了诗人因饥饿出门乞食,得人遗赠并留饮的经历。生动展现了陶渊明晚年贫困的生活状况,同时也表达了对主人慷慨相助的感激之情,反映出诗人朴拙真率的个性。
诗歌既有因生活贫困不得不乞食的无奈与辛酸,也有受到主人盛情款待后的欣喜与感激,多种情感交织,真实地反映了诗人的生活体验和内心世界。
《责子》: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诗的开篇“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先写自己衰老之态,白发满鬓,肌肤松弛。接着指出五个儿子都不喜欢读书学习,“总不好纸笔”总领下文。随后分别描述每个儿子的情况,老大阿舒十六岁,懒惰无比;老二阿宣快十五岁,无心向学;老三阿雍和老四阿端十三岁,连六和七都不识;老五阿通快九岁,只知道找梨和栗子吃。最后诗人无奈感慨,若天意如此,只好喝酒解忧,流露出对儿子们不求上进的担忧与无奈,也饱含着为人父母的舐犊情深。
《自祭文》: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
寒暑愈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诗中“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表明诗人自认为一生遭遇贫困,饮食匮乏,冬天还穿着夏天的葛布衣服,体现了生活的艰难困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则进一步描绘了其冬日靠晒太阳取暖,夏日靠泉水沐浴消暑的艰苦生活状态。
历代对陶渊明的道德、文章多有赞誉,其诗文境界之高自不必赘言。但从他的《怨诗楚调》《咏贫士》《乞食》《责子》等作品中,不难读出一个更真实的陶渊明——他既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伟大与脱俗,也难逃常人的平凡与不幸。
归隐后的他,并未等来理想中的浪漫田园:贫困与饥饿如影随形,从“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凄苦,到“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的无奈乞讨,曾经的清高与现实的窘迫,看似矛盾却又残酷地交织在他身上,透着几分令人唏嘘的真实。子女教育上,《责子》诗里“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的无奈喟叹,更显其作为父亲面对生活的无力——理想中“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的宁静,终究被“瓶无储粟”的生计、“稚子牵衣”的现实打破。
这让我想起两句俗语:“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生活本不易,辞职需谨慎”。若再加一句,或许是“酒虽解愁肠,沉迷亦误生”——看他的《饮酒二十首》,固然有“采菊东篱下”的超然,却也藏着“且进杯中物”的逃避,甚至有观点认为是因为酗酒无法胜任工作导致他辞官归来,因为酒精中毒使得儿女痴呆,更何况酒对经济上的重压。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酒误了他的人生,与独立人格自由精神无关。
陶渊明的归隐,是理想对现实的突围,也是现实对理想的打磨,在诗意与烟火的交织中,照见了文人精神在生活本真中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