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荣
母亲那双裹成粽子的小脚,硬是把解放牌卡车的铁皮门踹出个凹坑。她甩着擀面杖敲打车厢板,案板上未切完的细长面在风里飘成六根银丝,忽地被秦腔的吼声齐齐斩断:“走!都给我飞出八百里秦川!”三儿三女缩在车厢角,怀里揣着录取通知书和入伍令,像六颗刚出锅的锅盔馍,在尘土里滚烫地发颤。
三尺枣木擀面杖是母亲的兵器。她擀细长面时必唱秦腔《三滴血》,案板震得辣子罐罐一直蹦跳:“你二人原是同胎养——”面团在她掌心旋成满月,“啪”地甩在偷穿军装的我的背上:“甘肃新疆三千里,够你吃三百碗酸汤面!”后来我在行军包夹层翻出油纸包,整整齐齐码着晒干的细长面,每捆系着红纸条,写着秦腔《火焰驹》里私奔的唱词。
槐花爹领着瘸腿汉子进门那日,母亲正捏面花祭灶神。雪白面团在她指尖翻成怒放的牡丹,花蕊里却藏着《婚姻法》剪报。她突然“咚”地将面花摔进滚水锅,抄起笤帚往槐花爹脚边扫:“你当我娃是骡马配种呢?”一勺热油下去,油泼辣子的焦香呛得瘸子直咳嗽,锅里的牡丹早煮成了《张连卖布》里退婚的羹汤。
西安站台结着冰琉璃,槐花的麻花辫扫过我军装第二颗铜扣。我摸出“金丝猴”烟盒写:“秦岭雪化细面长”,她却塞来蓝布包——千层底布鞋里六双绣花鞋垫,纳着秦腔谱子。最底下那双针脚歪斜,竟是母亲偷学的《红色娘子军》:“向前进,向前进!”远处卖甑糕的吆喝声与铁轨轰鸣,撞出奇特的关中摇滚。
父亲砸碎祖宗牌位那夜,母亲解开她的裹脚布。青紫变形的脚趾像兵马俑坑里的断戟,她却掏出六枚光绪银元:“当年八抬大轿抬进门的粽子脚,如今要换六个崽子的新乾坤!”煤油灯照见供桌下的针线筐——那对母亲陪嫁翡翠耳坠早变成了我的火车票,票根上沾着擀面杖磕出的面粉印。
退婚仗打到腊月二十三,母亲在灶房擀饸饹面。案板突然“咔嚓”裂开缝,露出半本《婚姻登记手册》。她刀起面落,细长面在沸水里翻成密信:“老大戴花去新疆,老二挥笔闯北京……”六碗酸汤面摆上桌时,指腹为婚的庚帖早被她剪成窗花,细看竟是“自由”两个篆字,淋着油泼辣子的红。
十年后领女儿扫墓,小丫头突然嚷:“藏宝啦!”扒开酸枣刺丛,生锈铁盒里码着六束银丝面——早已风干成琴弦。每束缠着烟盒纸,我那首“秦岭雪化细面长”的下联赫然在目:“秦腔吼破旧山河”。最底下压着半张戏票:1958年秦腔改革汇演甲等座,座号竟是我的生辰八字。
西成高铁呼啸过麦田时,槐花忽然哼起陌生戏词。追到坍塌的老戏台,断墙里嵌着半块石匾,母亲自编的《换亲记》斑驳可见:“三寸金莲踏火车,烟盒诗笺当聘礼……”拾起残砖,背面刻着六个子女乳名,每个名字下压着一截裹脚布条,浸着油泼辣子的暗红,像极了八百里秦川的血脉图。
如今我总在深夜擀面,案板震动时会响起幻听般的梆子声。上月擦拭遗物时,擀面杖末端旋出暗格——飘出张1953年《陕西日报》,《婚姻法》颁布的消息旁,有行蝇头小楷:“六个碎娃是六碗酸汤面,辣子要多醋要汪,才能活出人样”。月光漏进窗棂,照见案板上未收的面粉,竟勾勒出关中平原的沟壑纵横,细看那蜿蜒的纹路,恰似母亲当年追火车时,小脚踩出的血印地图。
作者简介:
邓荣,女,中学教师。番茄小说签约作家。中国散文网会员,特约编审,专栏作家。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写作感言:笔剑梦马是作家眼中的生活盛宴,是一场心灵的狂欢之旅。我是拿笔当剑,以梦为马的签约小说作家,以墨为舟,遨游文字海洋。诗词歌赋,皆是我的情感密码,解锁生活的万千色彩。那些稍纵即逝的激情火花,心灵的暖阳,感动的泪滴,亦或欢笑与愁绪的交织,都逃不过我的笔尖,每一个字符都跳跃着生动与幽默的生命火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