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汉荣，诗人，散文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散文集《驶向星空》《家园与乡愁》《李汉荣散文选集》《点亮灵魂的灯》《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植物记》《动物记》《牛的写意》《万物有情》《沧海月明》《睡眠之书〉《万物皆有欢喜时》《在星空下静坐》《外婆的手纹》《总有喜鹊待人来》《世间万物都在治愈你》《在更热烈的风里相遇》等。有100多篇散文入选全国各地小学、中学、大学语文教材、教辅及中考、高考试卷。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冰心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奖项。
冬 瓜
冬瓜是贪睡的瓜，很傻很傻的瓜。
一生下来就躺在母藤旁边，睡啊睡啊，连身也没有翻一次，就那么侧着身子傻睡。
它是不害怕丢了自己的。它知道母亲的手紧紧搂着自己。母亲不会丢弃了孩子跑到别处去寻欢作乐的，除了爱土地、爱阳光、爱自己的孩子，植物没有别的杂念。
所以冬瓜就放心地傻睡，连个梦都没做——可能也是有梦的，它梦见自己长大了，长胖了。
是的是的，它梦见的，就是我们看见的，它确实长大了长胖了。
多可爱啊，这胖胖的傻傻的瓜。
南瓜、地瓜、黄瓜、西瓜、金瓜、丝瓜、香瓜……与冬瓜一样，都是很傻很傻的瓜。
要是它们不傻，要是它们都长出奸商和贪官那样奸诈、邪恶、贪婪的脑瓜，算计着土地榨取着草民，或者干脆长成会自动爆炸的地雷和炸弹，那多么可怕啊。
多亏有这些忠厚老实的傻瓜，土地才让人放心和留恋，生活才不缺少营养和牵挂。
我父亲种了一辈子庄稼，务了一辈子瓜。
我忠厚老实的父亲，就像这忠厚的庄稼和老实的瓜。
我又看见了枕头似的冬瓜，我真想枕着它，静静地睡在月光里，像它那样，傻傻地睡一觉，把自己睡成一个木讷、憨厚、满肚子都是情感和思念的傻瓜……
苦 瓜
土地是受了太多的苦的。土地心里藏着太多的苦涩。
这是苦瓜告诉我的。
苦瓜是孝子，它一生下来就知道土地的苦楚。风欺霜压，冰冻雹砸，雷轰电打，人踩马踏，枪击剑戳，火烧刀砍，血漫盐浸......
世世代代饱受伤害的土地，永远匍匐在命运脚下的土地，它的心里埋着多少苦啊。
苦瓜心疼土地，它想把土地心里的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它想，它身上多一点苦，土地心里就少一点苦。
渐渐地，它身上充满了苦汁，它身上全是苦汁。
苦瓜，苦瓜，土地的大孝子，土地的苦孩子。
但是，世上没有白受的苦。
苦是良药，苦是大哲，苦有大用。
没听说山珍海味能治病，也没听说糖能治病，但是苦能治病。
苦瓜既是好菜，也是好药。药食兼用，善莫大焉。
特别是在欲火蒸腾、百毒攻心的后现代夏天，多吃苦瓜是必要的。
它清火、解毒、和胃、护肝、明目、养心。
接受了它苦口婆心的开导，我们毒火焚烧的心，渐渐清淡，归于平和。
这时候，我们捧起一根苦瓜，或与苦瓜安静地坐在瓜地上，我们会发现，这博大厚实、受苦受难的土地是何等的忍让和慈悲——
她受了无尽的苦，又把心里的苦转化成苦药和苦瓜，来救世上的苦。
她让她亲生的孩子来到我们中间，疗愈和救赎我们。
苦瓜，苦瓜，亲爱的菩萨。
西 瓜
一个诗人睡在西瓜旁边。诗人梦见西瓜梦见了他。
其实西瓜并没有梦见诗人，是诗人自己梦见了自己。
西瓜梦见的都是这位自以为是的诗人遗忘和忽略了的。
西瓜梦见水、月光、星空和土地深处的声音。
西瓜从古至今没有梦见任何人，也从没看见任何人。
西瓜至今不知道人是个什么东西。
诗人梦见西瓜梦见了他，是因为诗人只在乎自己，他眼里心里梦里只有他自己。
他以为他是时光、地球和宇宙的轴心，万物都在围绕他转动，西瓜也围绕他转动。
而他自己则围绕着他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转动。
这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虚妄和迷障——欺世盗名，欺山辱水，欺天掠地，欺祖害孙，自以为得计，实则自损自戕自毁也。
这位自恋且谵妄的诗人，就是自恋且谵妄的现代人类的化身和缩影。
......
天亮的时候，诗人梦见自己饿了。
他一句诗也没有写出来，他只说了一句乏味的话：我饿。
西瓜静静地酝酿了一夜，内心里全是芬芳的情愫和鲜美的汁液。
西瓜不是诗人，西瓜不认识诗人，西瓜不认识任何人。
西瓜曾经是一首大地之诗。
诗人只记得他是诗人。诗早已离他而去。
如今的大地，没有诗，也没有诗人。
只有沉默的西瓜，只有被市场之刀冰冷地解剖的西瓜......
摘自李汉荣散文集《植物记》
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近期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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