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地平线总是被麦浪与河网熨得平展无垠。江海平原坦荡如砥,一望无际,没有高楼大厦的阻隔,视线可以自由地延伸到天际。而在那暮色苍茫之处,偶尔有大人指着西南天际一抹朦胧的黛影:“瞧,那就是狼山!”目光越过无边的青纱帐,那不过是江海大地隆起的一个模糊弧度,像母亲梳妆台上不慎遗落的一枚青螺钿,遥远而神秘。它蛰伏于童年视野的尽头,不过地图上一个生硬的墨点,一个未曾抵达的符号。全然不知,这江畔微小的山峦,竟是释迦牟尼座前大势至菩萨在华夏选定的唯一道场,与五台、普陀、峨眉、九华等并尊为中国佛教八大名山之首!其悠悠梵呗,早已在江风海韵里回响了千年。
成年后,双脚终于踏上这片萦绕心头的土地。儿时那模糊轮廓包裹着的天地,豁然在眼前舒展。
入门不远,一尊白狼石雕映入眼帘,这便是“借山”传说的源头。当年白狼精盘踞荒山,开山祖师以无边法力,仅凭一袭袈裟便借尽此山,从此“有借无还”成了此地笑谈。山寺格局亦暗合此意,整座广教寺形如巨龙伏狼——法乳堂为昂首之龙,支云塔是甩入云霄的龙尾。这般布局,使无形传说化作了有形的建筑智慧,人心之巧思,令人喟叹。
狼山,它既无黄山云海诡谲的迷离幻境,亦缺泰山拔地通天的帝王气魄。然而当我真正立于狼山之巅,那份独属于江海平原的壮阔与深邃,便如脚下浩荡东去的长江之水,汤汤泱泱,直抵心扉,冲刷出前所未有的清明。
登临骋目,江海交汇的史诗在眼前磅礴铺展。西望,苏通大桥如一道银亮的虹霓,横卧于烟波浩渺的江面之上。钢铁的筋骨与长江的柔波在此刻刚柔相济,现代文明的伟力与古老河流的沧桑在此处交响。万吨巨轮宛如移动的岛屿,沉稳地犁开万顷碧波,将南通的脉动与世界的呼吸紧紧相连。此情此景,令人胸襟顿开,思绪亦如那滔滔江水,奔流不息,仿佛将半生郁积的块垒尽数淘洗而去。
东眺,长江入海的壮丽图景更令人心潮激荡。江面陡然开阔,水天相接,界限消融。那浑黄的长江之水,裹挟着上游的沃土与千年的故事,义无反顾地奔向蔚蓝的怀抱。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蓄积了万里征程的力量,在此刻轰然释放,融入无垠。海风带着咸腥与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强劲地灌入肺腑,仿佛在诉说这片土地“通江达海”的千年宿命与不息生机。这浩渺烟波,也曾是盛唐律宗巨匠鉴真大师东渡弘法的起点。遥想当年,他或许就在狼山脚下的渡口整肃行囊,远眺苍茫海天,猎猎江风鼓荡起他朴素的僧衣,也鼓荡着将佛光智慧播撒东瀛的宏愿。城区那座朴拙静立的“鉴真东渡遇险纪念塔”,正是对这位文化使者的永恒致敬,塔影投入江流,仿佛历史投下的一个深长注脚。
若在初春探访,狼山便披上另一重清雅风致。山径两旁,疏影横斜,梅香暗浮。料峭春寒中,点点红萼、粉蕊,如同大地初醒时睁开的一双双明眸,又似跳跃的火焰,在青翠山林的底色上晕染开无限生机。立于“梅林春晓”亭中,看江流浩荡,嗅梅香清冽,顿觉“风景这边独好”绝非虚言。这份清雅与磅礴的交织,是狼山独奏的春之序曲,清音入骨。
沿着石阶步步登高,叩响的仿佛是历史的回音壁。山顶,千年古刹广教寺依山就势,殿宇层叠,飞檐如鸟翼般伸展,半掩于苍松翠柏的怀抱。晨钟暮鼓,梵呗悠扬,香火穿越千年而不绝。这里,是僧伽大圣——那位自言来自神秘“何国”、被唐中宗尊奉为国师的开山祖师——精神长存的圣境。他当年播下的佛种,早已在江海之滨根深叶茂。步入寺中,香烟缭绕,木鱼声声,尘世浮躁瞬间被滤去,心似古井微澜。指尖抚过被无数虔诚脚步磨光的石阶、被岁月风霜浸染得斑驳的碑刻,仿佛能触摸到唐宋的月光、明清的叹息。那“寺包山”的独特格局,正是佛门智慧与自然山势进行的一场静默而深邃的对话,是人工与造化之间达成的大和谐。
山顶的支云塔巍然耸立,却止于五级四角,与常见的七级佛塔不同。相传当年建造时,因工头心急摔断神木模型,塔遂少了两层。这残缺之塔,反成了造化捉弄的见证——人力总有穷尽时,天地自留未竟篇。塔旁大圣殿内,菩萨身披龙袍,威仪独特。殿外焚香亭畔,俯瞰南通城郭,万家烟火尽收眼底,江流如带蜿蜒东去。
山上的“十指成林”法乳堂,更是一处汇聚千古佛缘的圣殿。郑板桥的题字竟藏着活泼生机:“指”字如翘起的大拇指,“十”字一竖俨然闭目老僧,连“成”字末笔也顽皮地翘起脚来。笔墨之间,禅意与生趣浑然天成。行至山顶大观台,米芾所题“第一山”三字赫然在目。传说“第”字如美人梳妆,“一”字似乌龙出江,“山”字若老僧坐定。书家笔下,山川竟也各具性情。
步入其中,光线微暗,一股庄严肃穆之气迎面而来。旋即,南通骄子、书画大师范曾先生那震撼人心的巨幅壁画《十八高僧图》豁然撞入眼帘!墨彩淋漓,气韵磅礴。法显西行求法时穿越流沙的坚毅背影,鸠摩罗什译经时低首沉思的深邃目光,玄奘孤征万里时回望故土的悲怆眼神,鉴真东渡前眺望沧海的弘大誓愿,慧能顿悟时拈花微笑的灵光乍现,弘一持戒时清癯面容透出的庄严……十八位穿越时空烟尘的智者、行者、觉者,他们的风骨与精魂,在范曾先生如椽巨笔的勾勒与渲染下,仿佛要破壁而出!驻足凝视,万籁俱寂中,似有悠远梵呗穿越千载时空袅袅传来,古老的法脉如长江之水在血脉中汩汩流淌。这哪里仅仅是艺术的殿堂?分明是佛门智慧薪火相传、光耀古今的圣坛!
法脉流芳,山魂亦有人间暖意。狼山的钟灵毓秀,滋养的何止是古代圣贤?近代高僧苇一法师,便是在这山麓清幽的准提庵中,以十一岁的稚龄披上袈裟。青灯古佛旁,他不仅深研佛典奥义,更将一腔慈悲化入笔端丹青,所作书画空灵超逸,禅意盎然。尤为令人动容的是,当日寇铁蹄踏碎山河、烽火连天之际,这位书画僧毅然在故乡石港的观音阁敞开佛门,广纳流离失所的难民。那一刻,狼山沉静的慈悲,化作了庇护苍生的一碗热粥、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其大勇大仁,如暗夜明灯。而狼山走出去的僧人,如守培法师革新唯识、智光法师兴学救国、育枚法师重振禅风,他们的身影,早已融入中国佛教近代转型的壮阔长河,成为奔涌不息的浪花。
被海内外佛教信众推崇为“当代玄奘”,享有极高的声誉的台湾圣严法师,13岁时,在南通狼山广教寺法聚庵剃度出家,开始了他的僧侣生涯。1998年,被《天下》杂志遴选为400年来台湾省最具影响力的50位人士之一。他曾多次在著作和对话中提及南通狼山广教寺对他的知遇之恩。
行至山麓葱郁处,一方朴素的墓冢静卧林间,这便是骆宾王的衣冠冢。“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童音仿佛仍在耳畔回旋,而那位才情惊世、命运多舛的初唐诗人,其精魂传说便寄托于此。松涛阵阵,如低徊吟诵着《讨武曌檄》那“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千古绝唱,为灵秀的狼山平添了几分文骨的清傲与历史的苍茫厚重。
山间摩崖石刻琳琅满目,不经意间,你或许就与王安石《狼山观海》的诗魂劈面相逢。默念着“万里昆仑谁凿破,无边波浪拍天来”,眼前长江奔涌的雄浑气势,似乎正与千年前那位锐意革新的政治家眼中的壮景重叠交融。文天祥“狼山青几点,极目是天涯”的渡海浩叹,米芾挥毫“第一山”的飘逸风神,乃至明清无数文人墨客的题咏感怀,都深深沉淀在狼山的草木砖石之间,使其无愧于“江海诗山”的璀璨冠冕。
硝烟散尽处,犹闻金戈铁马声。狼山不仅是文脉所钟,更是扼守江海的门户锁钥。南宋抗金,狼山烽火台是长江防线的一部分,用于传递军情;明代戚继光为抵御倭寇侵扰,山上曾构筑起坚固的堡垒。那残留的“倭子坟”石碑,以及锈迹斑斑、沉默指向远方的清代铁炮,见证了鸦片战争后清军强化江防的努力,无声地诉说着血与火的峥嵘岁月。仿佛可见当年戚家军的旌旗在此猎猎招展,勇士的呐喊与刀剑的铿锵犹在风中激荡,守护着身后万家灯火的安宁。狼山,正是南通城不屈脊梁的象征,铁血铸就的坚韧早已融入山魂。
独立高台之上,江风浩荡拂面,夕照熔金染透了远天云霞。下山途中胡长龄智劝乾隆的旧事悄然浮上心头:那“南北通州”的机巧应对、那“狼马见君王”的谐音避讳……民间智慧有时竟如四两拨千斤般轻巧化解了山呼海啸般的威权。回望狼山它依然静立江畔阅尽沧桑而默然不语。我想这一方山水不仅滋养了草木生灵更深藏着代代相传的灵气与慧根——它们就沉淀在每块砖石、每片树叶、每个口耳相传的故事里静候着有心人俯身拾取。
这便是中国“江海第一山”——狼山!
多次陪远道而来的战友或朋友登临,我心底总涌动着“地主”的隐秘自豪。看他们凭栏远眺,为江海交汇的天地大观惊叹失语;在古寺幽深的回廊与殿阁间,为法乳堂十八高僧壁画的神采所震慑,屏息凝神;在鉴真大师足迹曾驻之处,发思古之幽情,遥想盛唐气度;在初春疏朗的梅影暗香里,为自然的清幽沉醉忘言……那一刻,无需任何解说,狼山已将南通的气度与底蕴——这江海赋予的开阔胸襟、佛光千年浸润的深沉悲悯、文脉绵延不绝的厚重积淀、铁血烽火淬炼出的不屈坚韧——如春雨般悄然渗入每一位来访者的心田。
它不高,却是江海平原昂然挺起的头颅,是中国八小佛教名山之一的庄严法座;它不大,却囊括了千年风云激荡、万里江声浩荡,吞吐着佛光法雨的无边慈悲与文心剑气的凛然风骨。它是自然造化点染于沃野平畴的一粒温润翡翠,是历史长河沉淀于江海咽喉的一座不朽丰碑,更是南通儿女心中永恒的精神坐标——身居平原而胸怀江海之阔,立足乡土而眼望世界之广。登狼山,如展读一部立体的、血肉丰满的南通史诗,壮阔处令人心潮如鼓,精微处耐人久久寻味。此山此情,常看常新,如何不令人魂牵梦萦,引为生命中最深沉的骄傲?
步出山门,暮色四合,那两株千年银杏巨大的轮廓在薄霭中愈发显得深沉凝重。一日山行,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隧道。那些沉甸甸的历史往事,连同那些轻灵曼妙的古老传说,已如银杏金黄的叶片,悄然沉淀于心湖最深处,成为生命底色中永恒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