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大 都 赋
池国芳
朔风卷沙,龙兴幽燕。世祖挥鞭处,金阙起云烟。至元四年(西历一千二百六十七年),忽必烈敕令筑新城于金中都东北之野,引高梁河为血脉,环琼华岛作心魄。十万工匠挥汗如雨,木石自汴京旧宫跨千里而来,西山之材循金口河浮流而至。历廿载霜雪,终成巨制——周六十里之城垣,辟十一门而纳四海。
至元十一年(一千二百七十四年)正旦,大明殿上祥云绕梁。忽必烈携察必皇后临轩受贺,群臣伏拜如潮。殿中七宝云龙御榻映日生辉,银漆巨瓮贮酒五十石,丹墀前“思俭草”翠叶低垂,漠北遗芳暗喻勿忘根本。此时马可·波罗初入东方,惊叹汗八里(皇帝之城)“美善之极,未可宣言”,更称其市集“百货运集,丝入城者日千车”,遂使西方遥想此黄金之都。
经纬纵横,万国辐辏。登中心之阁四望,恢弘格局尽收眼底。其营造之妙,尽显天人之合:
南立朝堂:丽正门内千步廊如龙伸展,棂星门金钉朱户,衙署森列两厢。崇天门内,大明殿十一开间气吞山河,琉璃瓦映日流金,恍若水晶宫阙。
北辟市廛:积水潭畔帆樯蔽日,南粮北货聚于钟鼓楼前。米市、珠市、骆驼市喧声沸天,“京师天下本,万国赴如水”之咏,道尽国际商都气象。
东奉宗庙:齐化门内太庙松柏森森,祀器承周礼之制;
西祭社稷:平则门外五色土坛肃立,江山寄一捧之中。
街巷如棋枰经纬分明,见证营城之智。丽正门北望,直见城墙巍峨;廿八米宽御道贯穿南北,胡同如肋分列两侧。更有奇景藏于宫阙:广寒殿玉瓮宴饮声犹在耳(今北海团城渎山大玉海可证);万宁桥下石螭吞吐清波,七百载后仍为侯仁之考据中轴线之端。忽必烈曾封丽正门外古树为“独树将军”,金牌悬枝,引为筑城定向之标。每逢佳节,百姓结彩其下,枣糕酒香弥漫,竟成市井欢场——帝王敕令与黎民烟火,在此奇妙相融。
沧桑几度,遗韵长存。至正二十八年(一千三百六十八年)七月,大都末日凄惶。明军破通州,顺帝夜遁清宁殿。赵伯颜不花泣血谏言:“世祖之天下,陛下当死守!”然六万铁骑终护北狩,琼楼玉宇付之一炬。金宣宗南奔之祸重演,焦土埋没汗八里。
然其魂魄未散,明清北京承其肌骨:街道如元时旧脉,北城胡同间距七十九米,钻探所见苏式月饼般夯土犹存;争议百年之中轴线,幸得徐苹芳景山北探二十八米大道遗迹,终证元明两朝一脉相承。
康熙帝巡幸万宁桥,感念前朝营建之功,题“永镇寰瀛”四字于栏板。石桥龙雕今仍驮车马,阅尽七百年漕运兴衰。更有渎山大玉海自广寒殿流落道观,沦为腌菜瓦瓮;乾隆慧眼识珍,置承光殿供奉——一器之漂泊,暗合都城之浮沉。
新城古魄,继往开来。今人漫步北土城,但见蓟门烟树掩残垣。榆钱纷飞处,昔日安贞门车马踪迹已化健身跑道;太液池改称北海,画舫载笑语划破当年御苑清波。考古铲曾揭地底秘辛:二十二条胡同如时光琴弦,于二环外荒郊奏响元韵。
展望城垣遗脉,更蕴复兴之机:中轴七里八,申遗聚众心(今北京中轴线正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通惠河复航,再现千帆竞;地安门桥侧,金水河将重漾《周礼》波纹;中心台旧址,全息投影再立中心之阁虚影——古都新生,正在科技与传承间寻得平衡。
昔时独树将军定方位,今日北斗卫星测经纬。大都之魂,不在夯土而在包容气度:马可·波罗惊叹之市场精神,今化为自贸区万商云集;郭守敬开漕运之智,今演为国际枢纽纵横八方。当银锭桥畔再现“舳舻蔽水”之景,世人终将懂得——这座从1267年生长至今的巨城,永远属于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