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三换亲》之三(第9—10章)
●原著:张合君(山东)
九
“我觉得这样对不起闺女,叫我没法往街上站。”黄老汉一边说一边摆手。
“你这都五十大多啦,孩子成不了家,啥时候也安心不了。咱不能活到哪说到哪。您桂林成不了家,这可是您做父母的过。”陈积德劝说着。
“我是说闺女还小,正上着学,她还想考……”
“我说兄弟,不必为闺女考虑得过多,人们不是常说吗,‘苘桔做不了梁,闺女养不了娘’,现在虽说是新社会,没有闺女能过,要是没有儿,能打能跳时不显,上了年纪,不能动了,有病有殃的,谁问你的事?你就是死在屋里,生了蛆,没谁给闺女家送个信,她也不知道。闺女大了人家的人,咱这上了年纪的人还不懂得?‘九个天仙女,还不如一个踮脚儿’。”黄老汉动了动嘴唇,陈积德接着说,“古书上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孩子成不了家,后世无人,你就是绝户,咱不说添坟呗,现在都行火化,连个给你烧份纸的也没有,过得有啥滋味?再说,现在计划生育,一家一个孩,你以后指望谁?”黄老汉的嘴张了张,没说什么。“我看,除非走这条路,桂林的媒不好办。”
黄老汉渐渐地抬起了头。
可巧,一只麻雀正站在黄老汉头上面的檩子上,“叽叽喳喳”地叫。黄老汉刚一仰脸,那麻雀一翘尾巴就拉了一点屎,正好掉在黄老汉的嘴里。黄老汉一边“噗噗”地吐着,一边说:“真不吉利。”黄大妈忙端过来一杯茶水让他漱口。陈积德咧着嘴冷笑。
黄老汉用手巾擦了擦嘴,说:“这叫我咋着说,他娘,咱陈大哥说的法,你看咋着办?”
“这——,我也没法说,只要你同意……。”黄大妈心里很矛盾,既想娶儿媳,又舍不得闺女,只好把责任往老头子身上推。
两口子都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黄大妈说:“老陈哥,你说的那一家啥样?”
陈积德如此这般地将王家夸了一阵子。
黄大妈支吾了一阵子,没有明确地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
陈积德忽然严肃地说:“大妹妹,您桂林结上婚结不上婚,都在你啦!”
“你咋这样说——,黄大妈有些难为情,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渐渐地低下了头。
沉默了一阵子,黄大妈忽然抬起了头:“我说陈大哥,你不知道,俺那闺女的脾气,她可不会愿意的。”
“那——,先劝劝再说。要不,大人都不当一点家啦?你都不当一点家啦?”略停了一会儿,“闺女多大啦?”陈积德问。
“十六啦。”
“十六啦,那不好办?”陈积德白眼珠一翻,接着说:“十六岁,好办得很,好做工作,就看你做娘的啦。”
黄老汉夫妇领会了陈积德的意思:闺女年龄小,还没有多少人生经验,大人满可以为她代办一切。
接着,陈积德哈哈大笑起来。黄老汉向陈积德递了一支烟,接着又为倒了一杯酒。黄大妈说:“我再给你炒个菜去。”
十
一天,黄桂花正在家里做作业,她停下手中的笔,忽然问道:“妈,听说俺陈大爷又来给俺哥说媒啦?”
黄大妈停下手中的针线,说:“你喜欢吗?”
“听俺妈说的,我还有不喜欢的?”黄桂花笑眯眯地回答。
“……”黄大妈欲言又止。
“妈,这回说的是哪庄的?看能说成了不?”
“这……”
“妈,怎么说话能不畅快?”
“哎,没法……”黄大妈的脸扭向一边。
“妈,你有啥话不能说啊?”黄桂花觉察到母亲的表情不对,就又追问。
黄大妈心里像装着二十五只小老鼠——百爪子挠心。不知咋着说好。停了一会儿,强打精神,蹦出了一句话:“桂花,给你哥说媳妇,还得你架势。”
黄桂花根本不理解母亲这句话的含义,以为是要帮她做什么活儿,马上说:“妈说哪去啦,只要哥哥能说上媳妇,我举双手赞成。嫂子娶回来,我帮她烧锅、做饭、喂猪,咱们家的活不用你管啦。过上三年两载,光叫你抱着孙子玩。我这应姑姑的还能不喜欢吗?还能不帮忙?”
黄大妈的脸上显出忧愁的神色。
桂花觉得母亲不对劲,忙说:“妈,你咋能不高兴啊?愁啥?”
“桂花,照直说吧,我愁的是你。”
“愁我干啥?老师们都说,我考重点高中是抓钩倒泥——十拿九稳。”
“不,不是愁这,是愁不用你换,人家不愿意。您哥就娶不来媳妇。”
“啊?”黄桂花一翻白眼,呆在那儿,觉得天也转地也转,像用一桶冰凉的冷水浇在身上,从头到脚,从四肢到心窝,一下子凉透了;又像碰上了高压电线,全身又木又麻,失去了知觉;又像是万根钢针一起扎向心口,是疼是酸,无法形容。她瘫痪了,屏息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黄大妈也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
一阵静默之后,黄桂花慢慢清醒过来,她想起在学校时和同学们一起欢乐的情境,想起老师和同学们对自己的期望,想起自己所追求的升学目标……。这一切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不禁抽泣起来。
还是母亲有些理智。她强打精神,用衣襟擦了擦眼泪,轻轻走过来,抚摸着桂花的头,问:“桂花,别哭啦。你说,娘疼你不?”
黄桂花慢慢抬起头来,哽咽着有气无力地回答:“娘疼我,爹也疼我。”
“是爹娘实在没法,才用了这个法子。”
黄桂花抬起头来,揉了揉眼角,母亲拿出手巾给桂花擦了擦眼泪,桂花强打精神问了一句:“定了吗?”
“说好了,还没有最后定准。”
这时候,黄桂花想起自己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又趴在桌子上抽噎起来。
这时,大精扛着铁锨高高兴兴地从地里回来,刚一进门,就大声喊:“爹,你叫我撅的那块地,我一歇子就撅完了,撅得还深。”说着,走进屋里,到桌子上拿起茶壶,一边倒茶,一边哼着小曲:“我想要有个家,我想要有个家……”。突然,他扭脸看见妹妹在哭,张口就说:“哭啥哩,都十六七啦。不嫌害羞。”
不知桂花听见还是没听见。也没抬头。
“还不是因为给你换媳妇。”母亲在一旁答道。
“那有啥哭头?反正得出嫁。嘿,能大啦,不知道出嫁好。”
这时候,陈积德一脚跨进门来,大精热情地把他让进屋里,又是倒茶,又是递烟。黄大妈与陈积德寒暄了几句就各自坐下了。
陈积德看到眼前的情景就明白了八九分,但这个老奸巨猾的媒人没有立即开口。吸了一阵子烟,朝桂花看了看,终于开口了:“听说桂花在学校里是好学生,老师都很喜欢;在家很知礼,很懂事,是不是?”
黄大妈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忙接过来说:“听,您陈大爷夸你呢,还不快给您陈大爷倒杯茶去。”黄桂花强打精神抬了抬头。
陈积德弹了弹烟灰,朝桂花笑了笑说:“你看过《朝阳沟》这部电影吧,银环开始在朝阳沟生活不习惯,后来,不光爱上了朝阳沟,不是还在朝阳沟扎了根吗?小孩子家年轻,往往想不开事,听大人的话没错,谁家大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桂花,你说是不?谁的心不是肉长的?“
桂花听得不耐烦,想立即走开。黄大妈接过来说:“桂花,十个指头,个个连着心。你和您哥哪个不是我亲生亲养的?从小到现在,我啥时候亏待过您?“
“好说‘爹娘恩情泰山重’,这话一点不假。陈积德在一旁随声附和。
黄桂花心里虽然不是个滋味,但母亲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慢慢地低下了头,擦了擦泪。
陈积德真是会看眼色行事,他深知黄桂花的心情,想趁热打铁,即使不能完全说通他,也得尽量减少她的抵触情绪。单等媒礼一拿到手,以后的日子能过不能过,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陈积德又品了一口茶,叼起一支香烟,眼睛半闭着,无精打采的样子。其实,眼神一直盯着黄桂花母女的一举一动,细心地听她们母女的每一句话,揣摩她们的心理,以便顺水推舟,达到自己的目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妹妹,你说是不?”陈积德表面上是说给黄大妈听,实际上是说给黄桂花听的。
“咋不是。我来时,比俺桂花现在大两岁。开始,思想也是拐不过弯来,后来来了,也就顺下来了。”黄大妈随声附和着。
“如今,上级提倡晚婚,闺女都住大啦。过去,俺年轻的时候,十五六的小姑娘,给说个婆家送走的不稀罕。”
“还有八九岁,十一二就给人家当团友媳妇的,多啦。”黄大妈又是附和着。
“过去都说,‘三岁四岁离娘身’,其实,十六七的大闺女啦,早该离开娘啦。”陈积德说。
“开始的时候,当不了不舍地离开娘,哭哭滴滴的。这,我懂得。再说,从小跟着娘,不舍地离开,也是人之常情。桂花,你说是不?”陈积德看桂花眉头有些舒展,觉得是时候啦,于是,提着桂花的名字问。
“桂花,别任性啦。早晚都得走这条路。”母亲接着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