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考试记忙
文/朱鸿
【编者按】朱鸿老师《考试记忙》将上大学期间,为应付考试,各位同学的备考忙碌情状,描摹得形象传神,呼之欲出,令人叹为观止。比如,关于背的描写:“背,贯穿着复习考试的全部过程,到处都是背的学生。背,简直成了一道风景,一种气候。在宿舍有背的,在楼道有背的,路上有背的,食堂有背的。草坪、操场有背的,花丛、树下有背的。教室的背,最自然最畅快,这里是背的天空,背的草原,背的海洋。早晨刚起来就背,夜晚将躺下还背。夏日的浓荫中背,冬天的阳光下背。借着路灯背,凭着炉火背。吃饭也背,方便还背。背在黎明,背在黄昏。背得精疲力尽,背得死去活来。背,呈现着干姿百态,各有各的声调,各有各的神情。有的躺着背,有的站着背。面壁而背,对窗而背。将头扬起望着天背,把头低下看着地背。踱着背,蹲着背。咬紧牙关背,凝聚眉头背,摇头晃脑背,手舞足蹈背。”如此精彩的描写,让人不禁想起陈彦《主角》中易秦娥舅舅关于打板鼓的类似描写。读之,酣畅淋漓,是难得的品读享受!极力推荐共赏!【编辑:纪昀清】
考试的紧张气氛,是突然降临的,但它究竟开始于哪一天,却似乎难以确定。
我们宿舍的人,全不重视分数,对考试当然很淡漠,特别是钟华和我,一个懒散,一个图谋异路,整个学期都游游荡荡的。终于在一个吵吵闹闹的傍晚,孙耕从床上起来,将书包向桌子上一墩,然后,醒世似的呐喊一声,我们才知道这一学期要结束了。他说:
“赶快复习吧,要考试了!傻瓜。”
方娣和李英的脚步,成了考试将至的一种象征。她们平时就非常用功,吃过晚饭,稍加休整,便挎上书包,到教室去了,这时候,她们的脚步显然更快,更急,真正是一种匆匆的样子。
奔赴教室的其他同学,也比平时增加了,甚至比平时严肃了,仿佛有了心事。平时可不是这样:路上的人少而散漫,男生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女生慢慢前行,窃窃私语。
食堂会在某天中午,张贴一份广告,似乎是在给紧张的气氛推波助澜:为了迎接考试,从今日开始,晚上加餐两个小时。
老师遂一个一个地宣布:我们的课完了,从现在起自己复习,准备考试。他们都是一副胜利而轻松的样子,双手将讲义翻来倒去,它明明已经整齐了,可他们却仍要把讲义拍一拍,捏一捏,那么闲情逸致。学生呢,个个都瞪着眼睛,观察自己的老师,并在心里估量这门课程的广度与深度,怎样及格,或者怎样获取高分。
偶尔,老师要在教室辅导自己的课,于是,这一阶段,桌椅就充分地发挥了作用,甚至整个学期也不到教室来自习的学生,也都来了。对这些突然光顾的同学,大家似乎很感陌生并觉奇怪,不禁愣愣地看着,而他们则嘻嘻在笑,挥手,点头,表示招呼。
复习,在开始,表现为互相对笔记,互相补笔记,准确之后,就背,一直背到考试结束。女生的笔记比男生的齐全,方娣和李英的笔记,是女生之中最齐最全的,所以,她们的笔记很受青睐,张三要借,李四也要借,王五还要借,她们的笔记就像旅行一样在班上游动。她们总是走在前列的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了重点复习的阶段。她们是讲究重点的,其他同学,并非这样。
钟华的笔记,很是荒芜,然而他并不插秧补苗,只是翻阅课本,寻找点点和条条,拿红笔一划。他以为这样就行了。笔记残缺而又非依赖它不可的,是文振家,他要将笔记从头到尾,全部誊录一遍,才可复习,这是他的习惯,难以改变。
复习考试阶段,所有的老师都极受学生欢迎,一些老师便趁热打铁:他们双手背后,或者,讲义夹腋,悄悄走进教室,在桌子之间踱来踱去,等待学生的发现和提问,他们知道,不管平时对自己的课是否喜爱,此间,学生一定是要提问的。恰恰一个学生发现了,遂向老师请教,老师呢,得意地讲着,讲着,其他同学以为重要,就都围拢过去了。学生的提问,是源源不断的,这样,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就泡在教室了。他们惊喜,认为学生十分钟情他的课,实际上是考试使然。
学生常常聚集一堆,探讨疑问,猜测题目,两种意见就对立起来,争执的声音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如果它影响了林广才,那么这个性格急躁的后生,总是躲在角落复习的,他定会狠狠给他的桌子一拳。这使教室立即安静下来,大家睁大了诧异的眼睛,寻找已经消失的巨响,醒悟之后,有人发笑,有人指责,但林广才已经埋头看书,不管其他人的反应。
谁都希望能在教室捕捉一点信息,结果是,宿舍总是空着,甚至晚上,成排成排的房子都无声无息。小偷遂乘虚而入,确实,几次失窃,都是在考试的时候。
生活规律几乎完全打乱了:由于晚上不能早睡,早上必须迟起,往往是9点左右,甚至10点,一些同学才离开宿舍。好在那时候已经不上课,时间是自己支配的。大学门口,摆着几家饭摊,经营油糕、油条和稀粥、馄饨,以往冷清,但是现在却红火了,那些不能正常作息的学生,只能依靠它们。
三班一个同学,为了节省时间,复习考试阶段,竟在教室过夜。他将两条长椅并在一起,就是床了,夏天,盖的是单衫,冬天,盖的是大衣。他这样刻苦,当然很有效果,他的分数,总是高高在上。
复习考试,一般要绵延一月之余,由于持久地紧张,学生都感觉疲倦,很希望沉睡一次,只是不忍浪费时间。大家惊喜于突然的停电,甚至对此达到了幸灾乐祸的程度,因为停电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松懈一下。一旦灯灭了,教室和校园,就会出现欢呼。夜空之中,歌声哨声,此起彼伏,仿佛庆贺自己的一种胜利。
投机取巧,会随着对分数的追求与对考试的厌倦而出现。某班几个男生,曾经藏着录音设备,围着老师提问,老师是难免要泄露一点什么的。之后,他们根据录音,对老师的解答,进行分析和整理,提炼自己需要的考题。某班一个女生,甚至以她别致的方法,总能从老师那里,套出或诱出考题,当然她也不独吞,她会悄悄透露伙伴,遂自称情报处长。
甚至产生了拙劣的勾心斗角:方娣在一次期中考试之前,莫明其妙地丢了课本和笔记,这了得么? 她气恼而沮丧,情绪起伏了几天,刚刚稳定了,又莫明其妙地丢了座垫,这才知道是有人故意干扰她。谁呢?她始终没有明白。
在考场,当然会有作弊,抄书,偷看,暗送纸条,空投纸丸,都可发生。不过,作弊的毕竟是少数,学生一般都是自觉的。
文科的考试,主要或实质,是比赛记忆能力,只要你背功高强,你就会取得高分。这很有利于年轻的人,不过很不利于年长的人。高红在我们班上最小,对考试无忧无虑,反正脑子洁净,非常好使。宋长钊在我们班上最大,孩子已经四岁,让他背概念,背原理,背意义,背教训,当然困难。在复习考试阶段,他总显得严峻而沉重,仿佛铁石压心似的。他是非常用功的,静静地坐在那儿,看书,看书,累了,就取下眼镜,推挤额头,揉搓鬓角,之后,继续看书,看书,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然而,效果一般,甚至逻辑考试,竟没有及格。他是教师出身,又是学习委员,对他,这可是难以承受的一击,他感觉耻辱,很久很久,他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背,贯穿着复习考试的全部过程,到处都是背的学生。背,简直成了一道风景,一种气候。在宿舍有背的,在楼道有背的,路上有背的,食堂有背的。草坪、操场有背的,花丛、树下有背的。教室的背,最自然最畅快,这里是背的天空,背的草原,背的海洋。早晨刚起来就背,夜晚将躺下还背。夏日的浓荫中背,冬天的阳光下背。借着路灯背,凭着炉火背。吃饭也背,方便还背。背在黎明,背在黄昏。背得精疲力尽,背得死去活来。
背,呈现着千姿百态,各有各的声调,各有各的神情。有的躺着背,有的站着背。面壁而背,对窗而背。将头扬起望着天背,把头低下看着地背。踱着背,蹲着背。咬紧牙关背,凝聚眉头背,摇头晃脑背,手舞足蹈背。
张升背的时候,偶尔有声,偶尔无声,这很正常,奇异的是,他必须不停地揪着头发,他背得越久,落发越多。孙耕背的时候,总是掐着眉心,使自己感到刺激,不然就没有记忆,他的眉心常是红色。林广才背着背着,便要猛然拍书一下,表示他掌握了新的东西。常晓翠容貌标致,但背的姿势却不雅观,她的脚得来回磨蹭,没有磨蹭就没有进度。李英在人前背,效果不佳,所以她总到人后背,然而遍地是人,到哪里去呢? 危楼和库房附近,是遗忘的角落,她便到那里去背。杜平是眼睛微闭,嘴唇微动,像和尚念经一样。邝达的背态是发出高声,睁大眸子,总是干扰人,所以同学都在躲避他。汪胜背,要以书盖脸,使他和外界隔开,否则,会有一种过敏般的不适之感,然而,他不能独立出来,他处在一个背的王国,背是无时不有,无处不有,甚至空气之中,都弥漫着背的粉末。
我的同学啊!
我对分数的希望,当然是越高越好,不过如果可以及格,那么我也就满意了。分数,我以为,仅仅是一种表示,是一层镀金,它并不是实质。这样的考试方法,最大的好处是,暂时掌握一些概念和原理,最大的弊端是,摧残身体,厌恶学习。我以为应该将提高学生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在考试之中,体现出来。这是一种艰难的工作。
当考试的气氛已经紧张的时候,我便放下自己钟爱的书籍,开始复习专业课程。根据过去的经验,我知道,老师往往是考你对他观点掌握得如何,显然笔记很重要。但我的笔记,却是懒汉的庄稼,我遂借方娣的笔记,借李英的笔记,借黄凌云和安贵生的笔记,这些人,连老师的呼吸与抑扬顿挫都能录下。参照他们的笔记,给我以补充之后,我便集中精力,认真复习。
期中考试,时值严冬,我一般呆在教室,只是远离暖气,坐于角落,暖气使我昏昏欲睡,不过同学多有喜欢,总是近之靠之,各有所需而各得其所。期末考试,时逢盛夏,我主要游荡校园:操场巨大的梧桐树下,草坪浓密的松柏树下,都是我所喜欢的地方。
对考题的猜测,我一直是,既没有习惯,也缺乏才能,我只是老老实实地背。我背的时候,不怕声音吵闹,不怕人影晃动,这些都干扰不了我。周围的一切,我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就是所谓的全神贯注吧!我可以进入这种境界,然而在这种境界长久滞留,便有疲劳与厌烦之感。我总是:坐下背一会儿,出去转一圈儿,目的是希望将刚才背的东西忘掉,忘掉,似乎才能记牢,不然,就感觉一团含糊。
为了背出成绩,背出效果,我常常想方设法,兴奋神经。那种夜以继日和日以继夜的复习,单调的背,枯燥的背,必然使神经抑制。然而,在操场锻炼,踢球,跑步,麻烦而浪费时间,于心不忍,总觉得,多玩就要少记,那些因为玩而疏漏的,可能恰恰就是老师要考的。我常常是这种心理,遂就地活动:站在一棵树下,跳起,采摘一丛并非高不可攀的枝叶。采摘为虚,是形式,跳起为实,是内容,反复跳起采摘,一会儿就使疲劳的脑子,得到了休息。这是我从其他男生那里学得的经验,并且,一般是几个同学,共同活动。
冬天的夜晚是漫长的,大家要在教室连续复习几个小时。开始,这里的同学,只有几个,一般是方娣、李英、黄凌云、邝达,很是安静。渐渐的,其他同学都来了,从而有的悄声问答,有的大声辩论,有的向老师请教,有的对伙伴质疑,桌椅碰撞,脚步挪动,教室仿佛一个嗡嗡的蜂箱。最后,时间不早了,悄悄的,其他同学都走了,这里只剩下零落的几个,依然是方娣、李英、黄凌云、邝达,教室遂重新安静了。我伸腰,揉眼,准备独自回去。复习考试,到了一定的阶段,大家就封闭了,几乎是独往独来,因为方法各异,进度各异,同学之间,虽然从教室到宿舍是同路,不过常常是:既难以同步而来,又难以同步而去。偶尔结伴而行,竟使人感觉格外的新鲜与亲切。
不管是期中还是期末,考试的课程,都为数门,它们像连绵的山峰,横在我们面前,需要一座一座地登攀。结束一门课程,就像征服了一座山峰,就像卸掉 了一个负担。考试完毕,我们竟会产生一种解放之感,可惜人人都要消瘦一些。不过只要一门没有了却,我们便一刻不能放松。在考试的最后几天,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脑子已经充实,已经饱和,已经膨胀,它什么都不能吸收了。但它的外边,却依然放着一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是一定要装进脑子的,似乎总有东西要装进脑子。我们无可奈何,只好在脑子寻找缝隙,然后,仿佛拿着一把镊子,将那些东西一点一点地夹住,向脑子里面塞着,填着,憋得我们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在一个夏日的夕阳与晚霞媲美的傍晚,我们复习着最后一门课程,明天就要考试了,大家进行最后的鏖战。我们坐于教学楼的北侧。这里很是平坦,雪松稠密,荫凉遍地。几乎每棵树下,都有一个两个同学,他们拿着课本与笔记,想着,记着。我感觉,仿佛在教室的窗前,站着几个别的系别的班的女生,在背着她们的条文,音高音低,时断时续,偶尔嬉笑一会儿,似乎她们是面向北侧的。我在复习我的课,对她们,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然而从她们的长吁短叹之中可以知道,这些女生已经很劳累,甚至已经很厌烦。果然,先是伶仃的一个女生,后是结伙的几个女生,她们呐喊起来,那清脆的声音,从楼里传到楼外,飘荡在黄昏的天空,这使楼外的同学与楼里的她们,一齐笑了,她们呐喊:
“打倒美学!”
“打倒老师!”
“打倒考试!”
打倒一切,是不行的,打倒美学、打倒老师、打倒考试,也是不行的。实际上她们的所谓打倒,只是一种戏言,一种玩笑,或者是一种宣泄,一种牢骚,不过这确实反映了一种心理状态,即使它一闪而过。
尽管那些女生,在呐喊着打倒,然而她们还得背,还得记,因为明天就要考试了,当然,这是最后的一门。
四年大学,八期考试,四十八门课程,我曾经有一次不够及格,不过我没有一次作弊。
【《考试记忙》选自《西楼红叶》, 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2月第1版,定价2.15元,ISBN 7-5419-2282-X/I.96,责任编辑王志章,封面设计陶秀莲;1998年6月第2版,定价6.50元,ISBN 7-5419-7192-8/I.339,责任编辑姜莹, 封面设计曹刚;2006年8月第3版,定价12.00元,ISBN 7-5419-7129-8/I.339(01), 责任编辑姜莹,封面设计刘穎。】

【作者简介】朱鸿,男,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30余部散文集行世,具代表性的有思想求索类散文集《夹缝中的历史》、文化表现类散文集《长安是中国的心》、心灵倾诉类散文集《吾情若蓝》和长安叙述作品《朱鸿长安文化书系》。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版本。系列散文《长安所思》进入北京文学月刊社主办的2020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首届陕西图书奖和陕西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大型学术著作《中国散文通史》,对其置有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