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鹮红羽
文/祁云枝
【编者按】祁云枝老师《朱鹮红羽》:讲述了老程和其儿子程远两代护林远为搭救保护朱鹮的故事。老程搭救幼鸟朱鹮的故事,属于插叙。主角是程远。二十年前,程远的父亲老程误入盗猎者王老四布设的陷阱而牺牲。二十年后,在一次巡查中,程远搭救下了一只成年受伤的朱鹮。由于其头顶的一撮鲜艳的红色羽毛,俨然一团火焰,他遂随口为其改名“红羽”。心有余悸的他,在站长的请求下,成了“朱鹮红羽”的养护人。他与朱鹮红羽日久生情,感情甚笃。但出于“回归自然”考虑,站里还为它举行了隆重的放飞仪式。孰料,贼心不死的王老四却用弹弓打伤了红羽,又恰巧再次被看望红羽的程远救下。经过精心救治和守护,奄奄一息的红羽起死回生。而王老四因猎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最终被森林警察抓获。文章描写形象传神,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尤其是对护林员程远形象的塑造,分外细腻生动,既有对父亲——老护林员老程的精神传承,又有新一代护林员程远由不愿到甘愿养护伤受红羽的矛盾纠结的心理变化,以及接连两次对朱鹮红羽的悉心救治与保护,更有其与盗猎者王老四的斗智斗勇。这完全可以看作是以保护朱鹮为主题的小说。记得祁云枝老师是专写植物的散文高手。不料,今天看到这篇佳作,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她突破自我,开始了跨领域写作,可喜可贺!为祁老师点赞!推荐共赏!【编辑:纪昀清】
1
程远踩着露珠走进保护站后面的小树林时,天刚蒙蒙亮。
五月的秦岭,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杜鹃花甜甜的味道。他熟悉这片林子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走到一棵古老的冷杉跟前时,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的猎刀,这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二十年来从未离开过自己,程远已经记不得它斩断过多少偷猎者的铁丝和套索了。
“程哥,今天巡哪片?”新来的志愿者小李问他。
“北坡。”程远头也不回地答道,声音像是从冻土层里刨出来的,带着经年的寒意。他不需要搭档,就像不需要揭开那道陈年的伤疤。
小李识趣地没再说话,也没有跟上来。保护站的人都清楚程远的脾气,这个年近四十的汉子像块被风雨侵蚀的岩石,坚硬,沉默,孤僻。站长知道缘由,二十年前一个雨夜,程远的父亲,一位老护林员为解救朱鹮误入盗猎者布设的陷阱。
那晚,当老程小心翼翼地靠近朱鹮幼鸟时,脚下突然传来金属的脆响,捕兽夹的铁齿,瞬间刺穿了雨靴,刺进了他脚踝处的动脉。老程忍着剧痛用猎刀撬开了兽夹,鲜血却像决堤的河流,很快在雨水中洇开一大片。他脱下外套裹住发抖的两只幼鸟,用最后的力气爬到最近的一棵冷杉树下。当搜救队和程远找到他时,老护林员的身体已经僵硬,幼鸟安静地蜷缩在他尚有余温的衣襟里。
程远总是在黎明前醒来,仿佛他的生物钟永远停驻在那个雨夜。
二十年了,那棵冷杉依然用父亲的血迹画着年轮,每圈年轮里,都站着浑身湿透的程远。
2
踩着父亲当年的脚印,程远向北坡独自走去。
突然,山涧的芦苇发出求救般的战栗。程远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接近十点。专业护林员的耳朵即刻捕捉到一阵细碎的扑腾声,他快速拨开芦苇,泥潭中的景象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只成年朱鹮倒在泥水里,白色的羽毛被血水和泥浆染得斑驳。修长的左翼被一个生锈的兽夹死死咬住。血迹、泥水与兽夹交织的牢笼里,朱鹮的脖颈正徒劳地抬起又落下。咬进朱鹮骨肉的改良兽夹,此刻也在程远的旧伤疤里翻出新的疼痛,他似乎听见了十八岁的自己在大雨里疯狂地呼喊父亲。
程远本能地弯腰向朱鹮伸出了手。当他的手快触到朱鹮身体时,它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一只翅膀拍打着泥水,溅了程远一身。朱鹮的喙微微张合,发出无声的哀鸣,黑珍珠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即使受伤,这种珍稀的鸟类依然保持着与生俱来的高傲。
程远本该扭头走掉,保护站有规定,发现受伤朱鹮必须立即报告,由专业人员前来处理。然而此刻,他和朱鹮身处山林深处,若等救援赶到,这只鸟儿很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朱鹮仍在挣扎。它的动作越来越微弱,羽毛上的血迹却不断扩大。程远深吸一口气,脱下外套罩在朱鹮的头上。这次,当他的手在布料外按住朱鹮身体时,它没有再扑腾。也许它已经精疲力竭,也许,它感受到了人手心的温暖。
程远从腰间取出猎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撬动兽夹上的铁齿。朱鹮在他的手下颤抖,却没有再挣扎。兽齿最终被一一撬开,可程远感觉不到一点轻松,眼前这个小生命微弱的心跳,如同风中的残烛。
简单擦拭完泥浆后,朱鹮头顶一撮鲜艳的红色羽毛露了出来,在阳光中,俨然一小团火焰。红羽,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红羽,你要挺住啊”,回保护站的路程突然变得无比漫长。程远走得异常小心,生怕颠簸会加重朱鹮的伤势。
汗水混合着泥水黏在身上,但他片刻也不敢停留。
3
“站长,快,快!”程远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浑身沾满了泥浆和血渍,怀抱里的朱鹮奄奄一息。老站长从办公室出来,阅尽沧桑的眼睛骤然瞪圆:“老天爷,北坡发现的?”
“兽夹。翅膀断了,失血严重。”程远点头,喉结滚动,回答极简,双手仍稳稳地托着朱鹮。
站长迅速安排工作人员给朱鹮准备手术。当程远把朱鹮交给小李和兽医去清洗时,却发现它的爪子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衣袖。
“它认定了你,这鸟儿在向你托付生命呢。”站长惊讶地说:“这可不寻常,受伤的朱鹮本该拼命挣扎才对。”
程远愣愣地不知该如何回应。
手术灯下。消毒液触碰到伤口的瞬间,朱鹮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黑亮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换上了消毒服的程远。当程远的手指轻抚过它的头顶,奇迹般地,朱鹮安静下来,微微颤抖着接受治疗。兽医的缝合针在羽翼间游走时,朱鹮的喙始终紧贴着程远的手心,像漂泊的船终于找到港湾。缝合线在羽翼间穿梭时,程远错觉兽医正在缝合两个时代的伤口。父亲的,红羽的,还有自己破碎的过往,都被这一针一线慢慢缝合。
“它认准你了。”站长意味深长地说:“按规定它需要专人照料,既然它信任你……”
“我没时间养鸟。”程远生硬地打断了站长。他别过脸,却没能躲开无影灯下红羽似在祈求的目光。
站长叹口气,说:“程远,二十年来你始终过不了这个坎。但今天,是你把它带回来的。有些事情,也许是天意。”
程远看着手术台上的朱鹮,那撮红羽在无影灯下格外醒目。它是二十年前瑟缩在父亲怀里的一只朱鹮吗?这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的心头一颤。
“好吧。”他妥协了:“我只负责到它能飞为止。”话一出口,程远惊讶地发现二十年筑起的堤坝,竟被羽毛划开了一条裂缝。
4
保护站给程远的房间外搭建了一个简易笼舍,但红羽更喜欢待在他的屋里。
红羽很快展现出令程远吃惊的聪慧:它学会了用完好的那只翅膀推开窗户,飞到院子里晒太阳;它会用喙轻叩他的茶杯表示想喝水;会在程远看书时站在椅背上,用喙轻轻梳理他的头发;也会在他吃饭时好奇地探头探脑,偶尔衔起一片菜叶……程远下班回来,红羽都会扑棱着翅膀走出来,叫声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你这家伙,越来越不像野生的了。”程远这样嘟囔着,却忍不住去抚摸它光滑的羽毛。某天清晨,他发现自己正哼着母亲哄他睡觉时的童谣,这才惊觉,不知从何时起,他期待着每天与红羽相处的时光,甚至会在巡山时留意哪里有新鲜的泥鳅,那是朱鹮最爱吃的食物。
一个月后的傍晚,程远正在院子里给红羽的伤翅换药,红羽安静地站在木桩上,任由程远摆弄,偶尔用喙轻轻碰触他的手,像是在表达感谢。翅膀处的骨折已经愈合,只是还不能完全展开,承受长途飞行的重量。
“好鸟!”一个大嗓门突然间打破了宁静。程远抬头,院门外站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腕上的金表在夕阳里闪闪发亮。他长得肥头大耳,若不是眼睛里闪烁的贪婪和那口黄牙,程远几乎认不出他就是当年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偷猎者王老四。听说他从监狱出来后搞药材经营,但保护站的人都清楚王老四仍在暗中从事野生动物交易。
“有事?”程远站直身体,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猎刀。
王老四咧嘴一笑,露出了黄牙:“这就是你养的朱鹮吧?我出五千,卖给我咋样?”说着,他的眼睛探照灯般在朱鹮身上来回扫射。
程远的血液瞬间沸腾。二十年前,父亲正是因为踏进王老四一伙诱捕朱鹮的陷阱而牺牲。如今,凶手竟然堂而皇之地来买朱鹮。
“滚!”程远瞪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王老四没有听出这个字里的憎恶,走近两步,晃动起张开的拇指与食指:“八千,八千怎么样?”红羽似乎感受到了危险,竖起羽毛,发出尖锐的鸣叫,从木桩上跳了下来。
“哟,别叫。”王老四将竖起的食指从嘬起的嘴唇上挪开,转向程远:“一万,最后报价。你知道吗?”王老四压低了嗓音:“现在搞生态旅游的都在私底下收购活体朱鹮。你爹当年非要管闲事,结果,连命都搭上了。”
一句话瞬间点燃程远压了二十年的怒火。他猛地拔出猎刀,刀尖直抵王老四的咽喉:“你再说一遍我父亲!”
王老四的胖脸瞬间变得煞白,他后退几步:“冷静冷静!我这就走……程远,一只鸟儿而已,不值得嘛。”
直到王老四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程远才放下猎刀。他的手抖得厉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红羽轻轻啄了啄他的裤腿,黑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没事了,红羽。”程远蹲下抚摸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5
这天晚上,程远辗转难眠。父亲临终前用猎刀撬开兽夹的身影,冷杉树下暗红的血迹,两只瑟缩在父亲怀里的朱鹮幼鸟……这些记忆在黑暗中不断闪回。
二十年了,程远带着复仇的誓言走遍山林,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现,愤怒早已被时间稀释。当月光照亮出鞘的猎刀时,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对偷猎者的仇恨,早已化作对这片山林更深的爱。守护,或许是最好的复仇。
红羽不知何时飞到了床头,用喙轻啄程远的头发,就像平时梳理自己的羽毛一样,朱鹮的举动莫名地安抚了程远。他多么希望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成真:“朱鹮是神鸟,伤害它们的人会遭报应。”“爸,我该怎么做?”程远轻声问道,也像是自言自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红羽头顶那撮红色的羽毛。
第二天清晨,程远做了一个决定。他找到站长,要求查看红羽的康复评估报告。
“翅膀恢复得不错,但飞行能力还需要观察。”
“我想等它完全康复后,亲自带它回归野外。”程远说,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不舍。老站长点头:“好。野生朱鹮本该属于天空,而不是笼子。”
接下来的日子,程远开始有意识地减少与红羽的亲密接触。他不再允许它站在自己肩上,也不再回应它的亲昵动作。红羽显然困惑于这种变化,它会在程远坐下来时固执地停在他面前,黑眼睛里写满了疑问。
“你必须重新习惯野外生活。”程远硬起了心肠。尽管他知道这些话永远无法抵达鸟儿的理解。
九月初的一个早晨,站长说红羽已经具备了放飞条件。保护站决定在这个周末举行一个小型仪式,正式送红羽回归自然。
初秋。晚风带着丝丝凉意,程远靠在藤椅上,目光追随着红羽。它正用喙精心梳理着每一根羽毛,颈部在月光下晃动出优美的曲线。三个月来精心照料的结果显而易见,曾经折断的翅膀如今舒展自如,染血的羽毛焕发出绸缎般的光泽。程远想起初见时它蜷缩在泥水里颤抖的模样,不禁莞尔。
“你会记得我吗?”程远轻声问。红羽突然停下动作,转过头来,圆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月光。
放飞仪式选在保护站后山的一片开阔地。十几位工作人员、志愿者和媒体围成一圈,共同见证了这个特殊时刻。程远抱着红羽站在中央,他能感觉到朱鹮的心跳透过羽毛传来,又快又轻。
“去吧。”程远轻声说道,双手向上一托,红羽振翅而起,羽翼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金辉。朱鹮振翅的瞬间,所有人的发丝都飞扬起来,仿佛整座秦岭都在帮它鼓翼。
掌声与欢呼声响起。红羽在人们头顶盘旋一圈后飞向远山。程远只是静立在原地,目送那抹影子渐小、渐淡,最终融入天际。
程远心中空落落的,却又莫名的欣慰——朱鹮重获了自由,而他,也兑现了对它的承诺。
6
红羽回归山林后第七个清晨,程远像往常一样独自巡山。
他的靴子踩在湿漉漉的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霞光里,秋日的山林静美如画,他习惯性地抬头寻找那个白色身影。
不久,一抹熟悉的影子正在一片冷杉林上空盘旋,阳光穿透薄雾,为舒展的翅膀镀上了一抹粉红。
“红羽,早上好!”程远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自从放飞仪式后,红羽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巡山路的上空,有时还会俯冲下来,在他头顶轻轻掠过,洒下串串欢快的啼鸣。
突然,半空中优雅的白影剧烈晃动起来。程远心头一紧,大事不妙啊,再看,红羽的飞行轨迹变得歪斜,一片羽毛无助地飘落。
灌木丛后钻出个肥硕的身影,王老四油腻的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表情,手中的弹弓还在微微颤动。
记忆闪电般涌来:兽夹、血迹、父亲、朱鹮、大雨……程远感觉浑身冒火。在王老四再次拉紧弹弓的刹那,程远的拳头裹挟着二十年的愤怒,狠狠地砸向了那张肥脸。弹弓落地。
“你找死!”程远的声音嘶哑得可怕。王老四踉跄着后退,鼻血流了下来。他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程远。程远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已经摸向腰间的猎刀。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鸣叫。红羽像断了线的风筝,打着旋儿坠向不远处的山谷。程远浑身一震,松开王老四往悬崖边奔去。
“你等着吃牢饭吧!”他回头怒吼,却见王老四捏住鼻子向坡下逃去。是追凶手还是救红羽?程远的拳头捏得咯吧直响,最后转身冲向了悬崖。
崖边的灌丛有明显刮擦的痕迹,几片沾血的白色羽毛挂在荆棘上。程远趴在崖边往下看,十多米深的谷底雾气弥漫,隐约可见一抹白色卡在岩缝中的小树上。
“坚持住,伙计。”程远迅速解开背包,取出绳索固定在一棵松树上。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太阳穴上的青筋,却暴露了内心的焦灼。绳索放到底时,距离红羽还有两米多高。程远深吸一口气,松开绳索直接跳了下去。
落地时右脚踝传来尖锐的疼痛,他顾不上查看,一瘸一拐地奔向那棵歪脖子树。红羽静静地挂在那里,左翼不自然地扭曲着,胸口的羽毛被鲜血浸透。当程远的手碰到它时,黑曜石般的眼睛,虚弱地睁开了一条缝。
“别怕,咱们回家。”程远的声音轻柔得不像是自己发出的。他将朱鹮小心裹进外套,绑在后背上。
隔了衣服传来的朱鹮的心跳,轻得像片落叶,它的身体却烫得如同一把淬火的刀。
攀爬回崖顶的过程像一场酷刑。他用双手抓着岩缝往上爬,右脚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有两次差点儿滑落,指甲缝里渗出了血。
当他们终于回到崖顶时,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全部浸透。
7
回保护站的路上,程远将红羽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心跳分给它。他低声絮语,生怕它闭上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
“贪吃鬼,你偷鱼那次……其实我看见了。我是故意转身,让你叼走的。”“还有那次,你把我的笔记本叼到水塘里的事,我还没有和你算账呢……”红羽的喙微微翕动,黑黑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重伤的朱鹮再次撕破了保护站的宁静。站长脸色凝重,立即叫来兽医,小李飞奔着去准备手术器械。
兽医说:“情况很很糟,弹丸打穿了肺部,左翼又骨折了。”
手术室的灯光在墙上投下漫长的影子,两个小时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程远的手掌始终托着红羽的喙,仿佛这是连接两个生命的脐带。每当镊子触及伤口引发朱鹮颤抖时,他的拇指就会划过那撮红羽。
“弹丸取出来了,但是……”兽医欲言又止地摇摇头:“能不能活过今晚很难说。”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保温箱上切割出苍白的条纹。程远每隔十分钟就蘸水润一次它的喙。窗外,突然响起翅膀的拍打声,一只野生朱鹮不知何时停在了梨树枝头。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凌晨四点,红羽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胸口的绷带渗出了血。程远急忙呼叫值班兽医,同时用手掌轻轻抚摸红羽的身体。“再坚持一下啊……”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抖。
晨光染红东边的山峦时,红羽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兽医检查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生命体征稳定了。”程远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听见自己的胃里传来饥饿的轰鸣。
8
三天后,保护站来了两位森林警察。王老四因非法猎杀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被刑拘,警察是来取证做笔录的。
程远刚配合完调查,站长已拽着程远的袖口往医疗室奔去。保温箱内,红羽正用喙尖轻梳羽衣,3D打印的仿生夹板泛着珍珠的光泽。它忽地昂首,那撮红羽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翎羽,在恒温箱里微微颤动。
“红羽创造了奇迹。”兽医笑着说,“照这个恢复速度,再过一个月,它就能重新学习飞翔了。”窗外,那只野生朱鹮用翅膀在天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程远伸出手指,红羽立刻亲昵地蹭了蹭。仿生夹板随着动作发出轻响,像是在应和程远说的“等你好了,我们再试着去飞。”
程远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正悄悄浸润二十年没哭过的眼眶。
他巡山时不再独来独往了,程远成了保护站最有耐心的导师。那些曾经填满雨声的黎明,正被朱鹮羽翼的扑簌声重新改写。他教新人辨认朱鹮的足迹,讲解朱鹮与人的故事。
朱鹮红羽最终回归了鸟群,但程远知道,每年,它都会回来。
9
又是一年三月天,晨光如蜜般流淌在群山间。溪水叮咚,嫩绿的新芽开始在枝头舒展,星星点点的野花让呼吸里有了春天的味道。
这天,站在北坡之巅的程远,欣喜地看到一群朱鹮翩翩而来,阳光为每一只鸟儿描上了金边。一只朱鹮忽而离群,在程远的头顶盘旋。那抹红羽在晨曦中流转,恍若神鸟衔来的一粒火种,点燃了整座秦岭的黎明。
程远微笑着举起手臂,山风从指间流过,带着朱鹮清越的啼鸣。
当朱鹮群融入青山的褶皱里,程远刚好走到父亲当年倒下的冷杉旁。新生的草坪,早已覆盖了陈年的痕迹。几朵黄色的蒲公英,在树根处摇曳,仿佛在练习一种古老的鞠躬礼,向生者,也向逝者。
腰间的猎刀依旧铮亮,但握刀者已然懂得:真正的锋芒,既能斩断枷锁,亦能托起新生的羽翼。
【《朱鹮红羽》2025年5月26日发表于《西安晚报》】
【作者简介】祁云枝,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文学高质量发展研修班学员,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散文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百花洲》《草原》等,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2023中国散文排行榜》《中国生态文学年选》《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植物,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获冰心散文奖、徐霞客游记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等多项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