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坛“明”珠
——柳如是漫话
文/罗兆熊
明末的江南,烟雨浸透青石巷,秦淮河畔的笙歌与烽火交织成一首悲怆的长诗。柳如是,一个以词为剑、以血为墨的女子,便在这浮沉乱世中绽放成一朵带刺的蔷薇。她本名杨爱,幼时被卖作婢女,十四岁堕入风尘,却以诗书为舟,划破命运的浊浪。世人只见她“秦淮八艳”之首的艳名,却不知她笔下藏着山河破碎的呜咽与铁骨丹心的呐喊。
她曾以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自喻,更名“如是”,从此,这二字便如一枚朱砂印,烙在明末词坛的扉页上。她的一生,是诗与剑的交织:与陈子龙的痴恋化作《梦江南·怀人》的二十首绝唱;与钱谦益的婚姻,是才子佳人的传奇,更是家国大义的抉择。清军南下时,她纵身投水的决绝,比钱谦益“水太冷”的怯懦更显苍凉。她的词,是血泪凝成的琥珀,封存了一个时代的悲歌。
柳如是的词,既有江南烟雨的缠绵,又有塞北风雪的凛冽。“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清新明丽的笔触,恰似江南春日的微风,轻柔地撩拨着读者的心弦。她的《戊寅草》《湖上草》,又像一卷泛黄的宣纸,墨痕间尽是孤傲与深情。
《南乡子·落花》中,她写:“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落花成冢,春雨如泪,却非自怜自艾。她以“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收束,将哀婉化为决绝。这分明是李清照“凄凄惨惨戚戚”的愁肠,却多了一分挥刀断水的果敢。李清照的词是秋千架上的叹息,柳如是的词却是断弦琴上的铮鸣——前者困于庭院,后者裂帛于天地。
她咏梅,笔下“色也凄凉影也孤”,看似写梅,实为自况。梅花不媚春色,孤枝傲雪,恰似她拒绝为妾、宁做浮萍的倔强。若将朱淑真的《断肠集》比作深闺啼血的杜鹃,柳如是的咏物词则是寒江独钓的蓑笠翁——前者泣血,后者立骨。
清新明丽的笔触,恰似江南春日的微风,轻柔地撩拨着读者的心弦。才女词人,多困于闺怨情愁。班婕妤团扇见弃,鱼玄机亦求无价宝,皆在男权藩篱下低吟。柳如是却以词为戟,劈开一方天地。
她的《尺牍》中,书信如刀,字字见血。当宋辕文因怯懦背弃,她挥刀断琴,写下“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哀而不卑,痛而不馁。这般姿态,与顾贞观“季子平安否”的恳切求全截然不同——她是词坛的花木兰,以笔为甲,以情为旗,在男性的文苑中杀出一条血路。
更难得的是,她的词中跃动着家国魂魄。《春日我闻室》中“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甚乱御侮”,竟似稼轩再世。陈寅恪赞她“侠气、才气、骨气三者合一”,此言不虚。薛涛笺上写尽风月,柳如是的词笺却浸透山河泪。
三百年后,陈寅恪以盲眼之躯为她作《别传》,石楠以《寒柳》为其立碑。柳如是的词,终未被历史的尘埃掩埋。她的文字,是明末最后一颗明珠——生于淤泥,却以璀璨照亮黑夜。
若说李清照是宋词星河中的明月,柳如是便是明末词坛的孤星:月华清冷,星芒凛冽。明月照见离愁,孤星刺破长夜。她的词,是乱世女子的绝笔,更是独立人格的宣言。当秦淮河的脂粉随流水散尽,唯有她的词句,如虞山下的红豆,岁岁年年,灼灼其华。
